第18章戏中有戏
那女子神色淡漠,立于大殿之中。她穿着打扮明明素净至极,却生生夺了满殿华彩,比重妩想象中还要美上几分、威仪几分。只是那张脸生得虽美,却满是厌倦之意,仿佛对这席间众多和璧隋珠毫无兴趣,一副兴味索然的模样。
重妩凝眸望着她,低声叹道:“这才是我想象中的荀贵妃味……”眼前人与那画中人容貌相似程度甚至不及云妃,可通身孤高清寂的气韵,与绢帛上执灯浅笑的美人如出一辙。
殿中霎时跪倒一片:“恭迎贵妃娘娘一一”“阿榕!”
那皇帝见贵妃到来,目中竟流露出一种重妩等人从未见过的缱绻柔情,疾步下阶相迎。他急急伸手去握贵妃皓腕,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陛下,臣妾来迟,还请恕罪。"<1
皇帝温声道:“无妨。今日本是你的生辰,大家都是因你而聚,自然是要等你来的。”
贵妃闻言,只是微一点头,便不再言语。虽是为贺她生辰而大操大办的宫宴,她却神情漠然,直直走向自己在皇上身旁的位置。自她到来后,那皇帝一颗心都系在她身上,也不与身旁人说笑了,只是紧紧盯着贵妃的脸庞看,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一旁的宦官见状,赶忙附在他耳边提醒:“皇上,宴席都上得差不多了,是否请歌舞伎来助兴?”皇帝幡然醒悟,转头向那贵妃柔声问道:“阿榕想看些什么?”荀榕神情倦怠地半倚在贵妃椅上,淡漠道:“什么都行,听陛下的罢。”重妩抬眼,却见那八名少女身后还不声不响地跟着个着宝蓝衣袍的俊俏少年。少年目光扫过重妩时倏地睁大,耳尖泛起薄红,重妩装作不觉,笑盈盈地向他点头示意。
那皇帝方才只顾牵着贵妃的手对她脉脉低语,这才看见自己儿子,面上露出个尴尬的笑来:“焕儿,你来了。快入席罢。”太子低低行了一礼,脚步却未动,似是欲言又止。皇帝问道:“怎么了?可还有什么事?”
太子小心翼翼地抬眸望了一眼高台上坐着的贵妃,从背后将手中的东西捧了出来,有些紧张道:“母妃.……母妃今日生辰,儿臣、儿臣备了件贺礼,想要送给母妃。”
皇帝微笑着看向贵妃,见贵妃淡声开口:“多谢殿下。”那小太子闻言一颤,郑重捧着莲花灯的手微微发抖,小声道:“儿……恭祝母妃生辰吉祥,长乐安康。”
烛火透过绢面映出斑驳光影,恰如他眼底摇摇欲坠的希冀。贵妃目光缓缓扫过太子手中花灯,并未伸手去接,面上不露喜怒,只是道了句:“难为殿下费心了。”
满殿寂然。重妩看着少年攥紧的拳头,忽觉这场景与那夜梅园重叠。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原来也不过是困在锦绣牢笼里的囚徒。<1见贵妃不再言语,太子黯然退至一旁,乖顺地跪坐在贵妃身侧案前。莲花灯芯明明灭灭,映得他眼底希冀碎成星子。<2那皇帝被儿子视若无睹,颇有些尴尬,呵呵讪笑了两声。忽见他左手旁离得最近的坐席上空无一人,皇帝轻声问那宦官:.怎么还未到?”那宦官在皇帝耳边低声说了几个字,随即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隐没在阴影里。
而这一切都落在重妩眼中。
重妩转身问芙摇:“师姐,他在等谁来?那位置是给谁坐的?”芙摇摇摇头道:“我怎么知道?但离那皇帝老儿那般近,想来也是个位高权重之人。”
重妩默了默,忽然开口道:“这感觉真是奇怪得很。”荆云涧侧首望她:“怎么了?可是吃了什么东西不舒服?”重妩摇摇头,轻声道:“这位贵妃娘娘看起来没比太子殿下大几岁,二人却母子相称……真是奇怪得很。”
荆云涧淡淡一笑,只是道:“世间有许多关系,都奇怪得很。”方才太子献上贺礼后,殿中气氛便有些僵硬。忽听一声娇笑声打破僵局:“贵妃娘娘金安!”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那位云妃摇曳生姿地款步上前,欠一欠身,笑道:“既然娘娘与太子驾临,臣妾便也不用瞒了!今日因是娘娘芳诞,妾身特意为娘娘备了份薄礼,不知娘娘会不会喜欢?”
荀榕神色平静:“多谢姐姐费心。姐姐的心意,本宫领了。”那云妃闻言一笑,见皇帝点头示意,于是拍一拍手,朗声喝道:“带上来!”
殿外忽有熙攘声起,宫门大敞,数十个着彩衣的伶人鱼贯而入。云妃笑道:“妾身听闻南府戏班乃是大昭数一数二的戏班子,因而专程请了他们来,也为娘娘生辰添几分热闹。还望娘娘莫要怪罪妾身僭越呐!”荀榕道:"本宫怎会怪罪姐姐?既然如此,那便开演罢。”她虽是这么说,却依旧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反而是她身旁皇帝抚掌大笑道:“好好好!云妃此举甚得朕心!来来来,今日便借着爱妃生辰热闹一番,诸卿可要给朕个面子啊!”
重妩本来吃饱喝足,懒洋洋地半靠在椅上,见状颇感兴趣地直起身来。只见那群伶人中为首的老生朝皇帝深揖一礼:“草民恭祝娘娘千秋!今日能在皇上与娘娘面前献丑,实是草民三生有幸,只是不知娘娘想点哪一出戏?”荀榕却连眼风都未扫向那戏班子,只淡淡道:“随意演罢。"顿了片刻,又道,“不知民间如今最红火的是哪一出戏?便演那一出罢。”那老生笑眯眯道:“眼下嘛,皇城中最出名的一出戏,名叫《芙蓉劫》,不知陛下与娘娘可愿屈尊一观?”
皇帝笑着点头:“好,诸位请。”
丝竹再起时,戏台已搭好。
重妩饶有兴趣地探身看去,见那戏台上忽得锣鼓喧天,十余名伶人翻着筋斗跃上高台,为首的花旦水袖一甩,凄凄婉婉的唱腔在殿中荡开来。金阶下笙箫骤起,戏台上鼓点渐密。
“菱花照水,玉面芙蓉出翠帷;青璁系柳,东邻掷果满罗衣。"红衣花旦甩着水袖咿呀唱叹。而重妩作为一位从小只学过如何打架的奇女子,对这种琴棋书画之流自然是一窍不通,半个字也听不懂。于是她疑惑地转头问一旁的荆云涧:“师兄,她在唱什么?咿咿呀呀的,我有点听不懂。”荆云涧闻言唇角微弯,似是觉得有趣,轻声解释道:“是在唱一位女子,这女子生得美貌,年少时在家乡很受欢迎,有许多少年争相向她示爱。”重妩愣愣地点点头:“哦,话本儿中的主角也是这样的。有好多好多人喜欢她。”
荆云涧微微笑了,那张素来清冷的脸上,难得的一点笑意似春风化雪,看得重妩心头一跳,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去,小声嘟囔道:“笑什么嘛。我很可笑嘛。”
他压低了嗓音,很是愉悦地道:“哪有笑你。”重妩偏头过去不再理他,见那戏台上又来了位扮相俊美的小生,正与那花旦含情脉脉地相视对唱:“画眉偏喜并头枝,锦衾初暖鸳鸯字。忽战起,烽烟吹断合欢誓。"< 2
她还是听不懂,只觉得那些伶人穿着打扮甚是好看,本想再问问荆云涧他们在唱些什么,却想起自己方才主动闹了别扭,只好硬着头皮假装自己沉醉其中,时不时装作颇有感受地点一点头。她正兀自作出一副醉心戏文的样子,忽听身旁青年忍笑开口:“这一段是讲这位女子嫁给了一位少年,两人情投意合,你依我侬,新婚燕尔好不欢喜。”
他仿佛忽然想起什么,语调蓦地一沉。重妩听得着急,也不顾自己方才在闹别扭了,连声问:“然后呢?然后怎么样啦?”青年轻声道:“然后……战乱忽起,那位丈夫不得不去参军,这对恩爱夫妻只得分开。”
重妩往戏台上望去,见戏台上鼓点骤起,悲弦切切,惊讶地猛扯身旁芙摇的衣袖:“师姐你快看!那人翻跟头翻到梁上去啦!”“这叫'金蟾跃梁’,凡间戏班子的把戏罢了。"芙瑶被她拽着衣袖,恼怒地嘲讽道,“也就你这土包子稀罕!"<1
一旁殷穆早已看得昏昏欲睡,脑袋不知有意无意偏到苏妙弋肩头上,却也未被她推开。<1
重妩又专心地托着腮看起戏来。见那戏台上演到武生一身银甲,持长枪左劈右砍,武艺精妙至极,看得台下众人皆喝起彩来:“好!"“再翻一个!“小哥这功夫妙啊!“而戏台另一旁的花旦已换了身素衣,水袖翻卷如云,唱腔凄婉似泣:“山月高,玉关寒,征袍未解又经年一一”戏台忽暗,鼓点如骤雨,又一名小生踉踉跄跄走了上来。只见他相貌虽俊,穿的却是身破破烂烂的衣裳,上面还沾了不少血迹,乍一看便如个叫花子一般,但仔细观望,便可见那小生衣着虽破,料子却精美华贵,显然价格不菲。那小生行至花旦身前,一个趣趄扑倒在地,台下众人皆发出一声“噫”声惊呼,却见那花旦虽也被吓了一跳,仍是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了起来,搀到了戏台上搭建的柴房中。她将那小生放在草席上躺下,身旁还卧着个襁褓,只听那花旦哀婉唱道:“留得妻小柴门守,寒夜拾得锦衣囚一一”重妩这下不用荆云涧解释也能看懂了,却听他仍在一旁轻声道:“这是说,这位女子的丈夫被迫充军,离家多年,只留下妻子与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守着家门。而在一个寒夜,这女子出门时遇到了一个重伤的少年,便将他捡回家中,让他好好养伤。”
他说完这番话语后,却见重妩向来明亮的眉眼忽得冷了下去,似是想起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良久,才轻轻开口道:“这女子真傻。她一定会不得善终的。"<2
荆云涧一怔,哑声道:“阿.……
却见少女冷淡道:“师兄,你不必再说了。我能看懂。”他一时无言,长睫微微颤动,望着她神色清寒,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戏台上那少年在女子柴房中养好了伤,给她留下一块玉佩,一言不发便离了去。那女子抱着孩子守在家门口,见少年渐渐远去后,便将那块玉佩埋在了院子里的一块泥土下,只听她神情凄楚,哀声唱道:“未留名,轻别去,谁料他侯门金缕一一″
重妩忽然有些失了看这出戏的兴趣。她没精打采地往高台上望去,发现这殿中至少还有一个人与她一样对这出《芙蓉劫》感到意兴索然,自然便是那位高处不胜寒的荀贵妃了。
与她漠然不动的态度截然相反,她身旁那位皇帝倒是兴致盎然得很,看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还时不时拍两下掌以示他龙颜大悦。重妩忍不住学着芙摇翻了个白眼,又扭头回来继续看那戏台。
此时戏幕更换,奏乐亦愈发凝重,台上的花旦一脸焦急地抱着怀中孩儿,那男孩看起来虎头虎脑,不过四五岁的模样,正在母亲怀中哇哇大哭。他母亲一边柔声哄着他,一边焦急地望着窗外。忽听柴门被人叩响,她又惊又喜地跑去开门,却在见到来人的一瞬间双肩耸拉下来,神情惨淡地抱着孩子坐在了椅子上。重妩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台下丝竹骤急,方才那进了柴门的老生甩开长髯,高声喝了一句:“夫人若想救令郎,需得嫁与我家主人!"听得身旁殷穆一口酒呛在喉间,凑到苏妙弋面前追问:“不是?他唱的什么玩意儿?”“是出因果戏。“苏妙弋轻叹道,“权贵强夺人妻,到头来三败俱伤。你且往下细听。"<1
只见那花旦粉白墨黑的一张脸上凄然流下两行泪来,听得直教人潸然泪下:“疫鬼催儿病骨危,忽报神医叩门扉。原是当时少年回,嫁衣换得汤药煨。”殷穆恍然大悟:"哦!我懂了,这戏文讲的是个战乱拆散恩爱夫妻,那妇人的孩子又染了疫病,本来以为无药可救了,家中忽然来了个神医。那神医要挖这妇人改嫁救子,而这个侯门公子嘛一-正是她当初所救的少年!”苏妙弋赞许地点了点头,芙鳐讥讽一笑:“看来你还不算太笨。”戏台上的花旦抱着孩子离去,另一侧上来了个熟悉的武生,重妩轻呼道:“啊呀,糟糕!她丈夫回来啦!”
那武生回到柴房中,见家中一切如旧,只是器具皆落了灰,妻儿也不见,连忙冲出家门去询问街坊邻居。可那些百姓畏惧权贵淫威,个个都不敢告诉他。那武生挨家挨户地敲门,问了一人又一人,直到街头一个老翁看不下去,告知了他妻儿下落。那武生怒极,回家中取了把长刀,便直奔侯府而去。台下观戏的众人见戏将至高潮,都凝神看着,只见那血衣武生提刀怒吼,刀尖直指侯府匾额。他怀着一腔孤勇劈开朱门,却被群演乱棍加身,血浆泼溅在匾额上。而他那穿着大红嫁衣的妻子闻声赶来,见丈夫横死在自己面前,惊叫一声,晕了过去。台下鼓声如雷,那妇人悠悠醒来,对侯府众人怒目而视,抱着丈夫尸体唱出了她的最后一段唱词:“忍看骨肉气息微,素手扯断同心佩。铁甲归来尘满枪,丝窠空结旧时梁。寻仇到朱邸,棍棒如雨疾。血溅白玉阶,魂断黄泉际!"<2
声声哀切,如杜鹃悲啼,听得台下众人心中一酸。只见那妇人埋在死去的丈夫胸前恸哭,她那新婚丈夫--也就是那被她所救的侯府少年匆匆赶来,想要将她带离,却见那妇人蓦地从丈夫手中拔出那柄长刀,劈头向那少年斩去!台下众人见状皆骇然变色,惊呼声此起彼伏。只见那刀尚未刺到少年身前,他家中府卫便已冲上前来将妇人乱刀砍死。那妇人死时还紧紧搂着丈夫的尸体,似要与他永不分离,而那侯府少年怔怔地站在一旁,似是不可置信,只听那方才的街头老翁颤悠悠上了台,缓声唱道:“归人血,染堂前,绿珠坠碎碧玉椽。泉台犹抱鸳鸯帕,黄土垄头月不圆。韩凭冢上连枝蒂,伯劳飞燕各东西。吵当初何必拾衡薇?红颜劫,因果谜,都付与野老闲题!"<2一曲戏罢,台下人连声欢呼“好!”“再来一个!"台上伶人弯身谢幕,正欲按照观众要求再唱一段时,一阵劲风刮过,戏台上帷幕发出一声巨响,随即猛象倒塌。
那武生半截唱词卡在喉间,瞪大了一双眼睛。台下众人见帷幕倾倒,惊慌失措地高声呼叫,有人已经大喊道:“护驾!禁军何在?保护陛下与娘娘!一片哄闹之中,殿门轰然洞开。夜风卷着极淡的血腥气灌入大殿,戏台上烛火齐齐熄灭。黑暗中响起靴履碾过青玉砖的吱呀声,殿中灯火复又幽幽亮起,仿佛只是开了个玩笑般灭了一瞬,映出来人霜白长发下过分年轻的面容。1荆云涧指尖微动,玄玉剑便要铮然出鞘,忽听一片寂静之后,殿内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叩拜声:
“恭迎国师一一”
满殿宫人战栗跪拜,连帝王都佝偻着脊背站了起来。来人从容不迫地信步行至正殿之中,笑吟吟望着台上战战兢兢的伶人,温声道:“这戏不吉,换了吧。”
一道素白身影踏着满地清辉徐步而来。那人广袖垂云,玉冠束发,行走间似有流风回雪萦绕周身。
只是有一点。
这位国师大人气质极佳,却有张令人过目即忘的面容,教人看了第一眼便没了看第二眼的兴致,且就算看了又看,移开目光后依然想不起这人的样子。重妩只觉得好生奇怪,她虽做不到过目不忘,但也不至于记忆力退化到如此地步吧?<1
她掐了把自己手心,平复下来,见那白衣国师走至高台前,双手呈上一件形貌朴素的原木盒子,恭敬道:“陛下与娘娘万安。臣以此物贺娘娘千秋,还望娘娘笑纳。”
贵妃仍是一副淡漠神情,不置一词。她身后侍女倒是机灵,见状赶忙下来接过国师手中物什,笑道:“我家娘娘敬谢国师大人贺礼。”国师微笑道:“娘娘不必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