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解忧
夏炎听冉彤认真转述了情况,知道她想一探究竟,便道:“你让店家去跟那家人说,老夫会治各种疯病,愿意为他家少夫人诊治,事成分文不取。”陈家人得知有修士主动相助,都感谢祖先显灵,礼数周全地将夏炎和冉彤请至家中。
老夫人拄着拐杖迎出来,满面愁容地向他们诉苦,说到少夫人的凄惨处境,止不住老泪横流:“我这媳妇固然可恨,却也着实可怜。她嫁到我家十几年一直勤勤恳恳,本本分分,都是被隔壁王家的女人勾引坏的。她变成这样,这个家也快散架了。仙师若能治好她,不说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让她能像正常人一档吃喝拉撒,我便感激不尽了。
冉彤见老太太言辞诚恳,情真无伪,看来对少夫人还有感情。家仆领着他们来到后院一间偏僻的厢房。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刺啦刺啦"的抓挠声,像野兽在刨墙。
推开门,那少夫人正用血肉模糊的手指拼命抓挠窗棂,窗纸早已被她撕得粉碎,木头窗框上满是暗褐色的血渍。墙壁上横七竖八布满抓痕,有些深得能看见灰浆下的砖石。
女人十指指甲剥落,露出森森白骨,却还在机械地抓挠着。她脸上有多条自己抓出的血口子,嘴角沾着墙灰,一见生人便厉声尖叫:“妖道!妖道!还我孩子!”
荒腔走板不似人声,随即张牙舞爪扑向夏炎。夏炎施法定住她,少夫人悬在半空,四肢僵硬,只嘴巴还在不停开合,发出含糊不清的咒骂。她枯黄的头发像水草飘在空中,露出青白脸色和布满血丝的双眼。
凡人疯癫皆因魂体虚弱,镇不住体魄。夏炎口诵灵心咒,为患者疗愈三魂,少夫人狰狞的表情立刻转为平和,眼中的血色也倏忽褪去了。夏炎顺便治好她身上的伤势,轻轻放她落地。疯子发病时往往透支精力,显得力大无穷,一旦康复便会筋疲力尽。家人们见少夫人不支瘫倒,还畏畏缩缩不敢靠近,直到夏炎说:“没事了。”他们才初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冲上前去,扶的扶,抱的抱,擦汗、扇风、灌水,急着将人救醒。
少夫人的眼神如同冰层下突然透进的光,茫然中渐渐泛起清明。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脏污的衣角,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我这是怎么了怎会在这里?”
老夫人眼眶顿时湿润,颤巍巍靠近,怀着期许担忧小心询问:“媳妇,你当真清醒了?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娘家在何处?”少夫人发疯期间遗忘了一切,只执着地寻找杀害子女的妖道,听了婆婆的话她困惑反问:“母亲何故逗我?我真糊涂到了如此地步?”一旁的丫鬟看她的神态语气都回到从前了,语无伦次哭道:“少夫人,您这几个月害了失心疯,谁都不认识了,每天只是拼命胡闹,可把我们吓坏了!”少夫人闻到自己身上刺鼻的汗臭,再看看她那身肮脏油腻的衣衫和板结的头发,发病时的模糊情景碎片般涌上心头,激起强烈的羞耻和悲痛,随着她的痛哭,周围人都感伤落泪,期盼黑暗的日子就此结束。老夫人心酸不已,不顾龌龊地搂住儿媳,柔声安慰。全家上下悲喜交加,哭做一团。
冉彤因这感人的场景鼻子泛酸,悄悄催促夏炎调查凶案。夏炎咳嗽一声,打断震耳的哭号。
老夫人忙忍泪向少夫人介绍:“这位就是替你治病的老仙师,你生病以后我们找了好些修士求医问药,人家都不肯理睬。只有这位老仙师主动救助咱们,还不快谢恩。”
少夫人赶紧向夏炎磕头,脑门撞地咚咚作响,夏炎施法阻拦,蔼然道:“老夫是路过的旅人,今日之事也算你自身的福缘。老夫听客栈的人说你坚称你的孩子们遭妖人所害,此话当真?”
少夫人正惦记此事,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急忙爬到他脚边哭告:“仙师在上,小妇人真没撒谎!我那三个孩儿确系妖道杀害的,求您为小妇人伸冤他主!”
夏炎让她回忆案发时的情形,在她的记忆里看到了那恐怖的一幕。当时三个孩子正在河边欢快玩耍,见少夫人叫骂呼喊着找来,生怕受罚。大哥便背起妹妹,牵着弟弟逃跑,任凭母亲在后面追赶叫嚷,就是不肯停下。少夫人又气又急,忽见一个穿青衣的虬髯汉子凭空出现,拦住兄妹三人。那汉子手持一件形似水壶的法器,在孩子们头顶一晃,三个孩子登时僵如木偶,齐刷刷栽下山坡。
就在少夫人唬得骨酥筋麻,口舌失灵时,那人阴笑逼近,像要递出阎王的催命符,听到近处传来大量人声才啐骂止步,身形一晃消失不见了。夏炎看出凶手使用摄魂类法器抽走了三个孩子的生魂,三兄妹摔落前便已气绝身亡。这行凶手法不留痕迹,单靠验尸再高明的修士都瞧不出端倪。之前那些来查验的修士八成只图收钱,应付了事,或者修为低下,不能查看目击者的记忆。
陈家人听他道出孩子们真正的死因,每个人的身心都罩上震惊恐惧的阴霾。少夫人如同沉冤得雪纵声嚎啕,坚持跪地哀求夏炎:“老仙师,求您一定帮我们捉拿凶手,为孩子们报仇!”
冉彤见她的眼神像锋利的刀子和溃堤的江河,那是身陷绝望的母亲对正义的渴望。
老夫人也表示愿意倾家荡产来答谢。
夏炎侃然道:“凶手定是魔修,正道人人得而诛之。老夫自会追查,无需报酬。”
说罢带着冉彤告辞,踏上侦缉之路。
离开陈家后冉彤仍在回想少夫人的遭遇,心情无法平静。她寡言少语,满脸忧愁的模样太反常,很快被夏炎觉察,轻声开导:“人生本就苦乐无常。凡人因为弱小更难抵御灾厄,一旦承受不住就会像那少夫人陷入疯癫。”
冉彤难过道:“少夫人太可怜了。其他人的心情都会随着时间慢慢平复,但她却会伤心一辈子。”
自古多痴心的父母,尤其是做娘的,失去孩子比剜心割肉更痛苦。夏炎点着头说:“她确实可怜,刚才她回忆案情时自发想起很多往事,老夫顺便看了看,她以前就过得很不如意。”冉彤忙问详情,得知了少夫人沉迷牌局后背的隐衷。这女人大家闺秀出生,从小被教养得温婉贤良,在家时一切听从父母安排,出嫁后顺从婆家,努力按家人的期望,将自己塑造成勤劳贤惠的妻子和母亲,精心侍奉丈夫公婆,含辛茹苦照料儿女,十几年如一日地任劳任怨。随着孩子们的成长和丈夫事业的攀升,家中事务越发繁杂。她整日忙碌周旋于家庭琐事中,像不停旋转的陀螺不得歇息,外人还说她养尊处优,只会享清福,身边没有一个人真正理解她内心的焦虑与厌倦。直到有一天她去隔壁王家做客,在那里,她看到王家主母呼朋引伴,悠闲玩牌,将家事全部交给管家打理,上无公婆拘束,下无儿女操心,日子过得轻松自在。
“人生就那么几十年,得快活时且快活,女人要懂得心疼自个儿,否则累死都没人稀罕。”
王家女人的教诲在她心中激起千层浪,她开始反思过去三十年的人生,惊觉自己一直活在别人的期待中,从未过问过自身意愿。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满足家人需求,没有什么是发自内心想做的。从没想过培养兴趣爱好,“家人健康平安、丈夫事业有成、孩子光宗耀祖”这些心愿都是为他人做的梦。
生活仿佛一条短窄的死巷,一眼望到底,她被困在巷子里无法逃脱,不能回头,这绝望令她万分压抑,终于开始反抗。反抗方式便是打牌,她以为只要投身到王家女人主持的自由阵营里,身心就能获得解放。
她不再打理家务,不再为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没完没了操劳,只想为自己活,让自己痛快一回。
然而命运迅速对她的反叛行为进行了残酷镇压,那场无可挽回的大悲剧让她付出了比死亡还要惨痛的代价。
冉彤静静听着,不觉眼眶湿润。
或许在那些朝不保夕的人看来,陈少夫人的痛苦不过是无病呻吟,但她却能真切体会那种窒息与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