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第八十一章
薛含桃呆在原地,和离居然还要到官衙登记才作数,难道不是签字画押?丰县有不少和离的夫妻,可她从未听说其中需要官衙插手。“你是在骗我,有和离书就够了。"她振振有词,自己是不会上当的。“乡野之地,约定俗成几乎可以替代律法。但你我乃是皇帝赐婚,本身又非寻常百姓,成婚时三聘六礼不可或缺,和离自然也要按照礼法规矩来。"崔伯种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脸上,发现她流露出来的懊恼,心下一沉。“好,那我拿着和离书到官衙登记……补上也不迟。"薛含桃有些丧气地咬了下唇,没有见过世面的她就连和离也会出错。不过不要紧,结果不会改变,她去官衙一趟便是。崔伯种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剑眉压眼,恢复了冷淡甚至阴郁的模样,“存心气我可以,别的,全部不行。”
她的那声恨,他至始至终没有遗忘,所以,他愿意容忍她心里有怨,有气。然而,从他身边离开,不行。
他伸手抚弄她的脸颊,薛含桃偏过头闪躲,眼神执拗又认真,“不是故意气世子,我只是要做回我自己,我不愿意再因为你而伤心,更不想满是焦躁地等待。”
一次,两次,或许还有第三次。
索性,在第三次到来之前便分开好了,如此她可以继续活着。她抬起手臂,将发间的玉簪拔下来,双手捧着还给他,“不管喜欢不喜欢,它都该经过我的允许才能插在我的头上。”和他比起来,纵然她算不得什么,但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思考,可以选择她想做的事情。
“如果世子爱着我,希望我变成能耐美丽的女子,那么便请接受现在的我,尊重我作出的决定。”
从崔伯独口中说出的话,有朝一日,终于变成一只利箭,插在他的心间。是他承诺过的,要让桃子自由自在地扎根,拥有安乐幸福。那么,对薛含桃而言,远离令她伤心的他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望着她真诚的表情,这一刻,向来骄傲的崔世子口中尝到了真实的涩意。他掀唇低嘲,没有接过她双手捧着的玉簪。薛含桃默默地看着他走到画案面前坐下,也走过去,弯腰将红玉簪子放在他的手边。
玉簪精美无双,但她不想要。
“未时快要过去了,我饿了。"崔伯肿身体后仰,闭上了眼睛,从天不亮就骑马回城,到如今的未时,他滴水未进。
“宁国夫人不会吝啬到连一顿饭都不愿意吧?"日光照映在他的眉眼轮廓,好似一幅浓墨的画卷。
“不,愿意的。“薛含桃微微摇头,小声问他想吃什么。她左右看看,目光所及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人,连大黑狗也被果儿姐姐唤走了,想起厨房有做好的鱼丸还有新鲜的山菜,“我给世子做一碗汤饼,好吗?崔伯种没有回答,闭着眼睛仿佛睡了过去,隐隐透出几分疲惫。薛含桃忍不住看他,胸口有些难受,闷着头去了厨房。好在灶上一直烧着热水,她没费多少功夫就煮好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可是当她端着出来,院中的男人已经不见了身影,仿佛他从来都没有来过。薛含桃愣了一下,说不出此时心中的滋味,她将汤饼放在案上,嘴里咕哝道,“不吃多浪费啊。”
她夹了一颗鱼丸,鼓着脸颊咬碎咀嚼,味道很鲜。连吃了三颗鱼丸,薛含桃侧眸看到流光溢彩的红玉簪子,伸手拿起来,感受到玉石的柔润,又低声说,一定很值钱。喜欢是真的,不想要也是真的。
薛含桃小心翼翼地将玉簪重新放回锦盒里面,决定找一个机会再还给他好了。毕竞,这是世子母亲留下的遗物。
崔伯肿漫无目的地走在宽敞的街道上,他选择在她回来前离开,是突然间察觉到自己竞然反驳不了,她的每一句话。方振告诉他爱人如养花,她不能离开阳光雨露,同样也要经历风吹雨打。唯有此,才可以茁壮又生机勃勃地活在他的世界里。所以,她说要走自己的路,不愿意为了他而伤心有什么问题呢?一丝都无。崔伯独无声又放肆地笑,桃子确实出息能耐了,几句话轻而易举地操纵他的心心神,只要她愿意,甚至能把他表面的从容淡定完全撕开。那个执拗的眼神多深刻啊,令他沉默到心慌,清晰地意识她确确实实不想再陪在他的身边。
但崔伯独绝对不会答应。
他不会将她从自己的手心放走,永远不会。临至傍晚,方振、月嬷嬷和杨解等人进了都城。回到定国公府,不仅没有见到世子夫人,世子也失了踪迹,方振愕然失色,瞒着母亲他们,他从玉衡的口中得知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出府寻人。最后,天色彻底暗下来时,方振在京城位置最高的那处阁楼找到了崔世子。他站在窗前,眺望万家灯火,面色平静。
方振在他的身后说道,“郎君,您该回府了,明日一早还要进宫觐见。其实,按照规矩,今日回京就该立刻入宫,否则,朝中弹劾的奏折必定多如雪花。
崔伯独毫不在意,嗤笑一声,到了今日若还让几条规矩将他辖制住,新的一条命他不如不要。
方振听出他笑声中的凉意,犹豫半响,又道,“"小桃无论做出什么决定,郎君都不能怪她,玉荐告诉我,郎君离京的这段时间,小桃很辛苦。”闻言,崔伯肿眉心微动,转过身看他,让他继续说下去。“我们离开没几日,小桃就病倒了,之前她刚把郎君给她的桃核种下。昏迷不醒的时候,总是做噩梦,哭着流泪,直到第一次大胜的消息传回,她才慢慢转好。”
方振语气萧索,很早之前他就知道,拥有小桃的世子十分幸运,但陪伴在世子的身边,对真诚简单的小桃而言,也许是不幸。………是瘦了一些。"崔伯独的视线慢慢下移,往日不知抹去多少人命的手掌在颤抖。
怎么想不到?他的离去会带走她大半的生命。她给出的是一颗赤忱的心脏,远离了躯体,自是大病一场。
“陛下为了安抚,赐给了小桃一座府邸,为宁国夫人府。”“旧砖旧瓦,残陋破败,陛下也好意思拿得出手。”他冷声嘲讽,方振微顿只当没有听见,接着又道,“可能是忌惮郎君,陛下要小桃每日到宫中看顾太子,天亮出,黄昏归。”表面是因为薛贵妃和太子表示亲近,实则将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当作了人质。但凡崔世子在前线有任何不敬的举动,下一刻她便性命不保。做皇帝的人永远自私多疑。
崔伯肿眼神冷酷,想象到她因为自己每日担心受怕的画面,指节狠狠地扣在阁楼的窗楞上。
他留下了精锐的护卫,拜托了狄公和孙医圣,又暗中打点了宫里的内侍,但仍是不够。
“后来,内务省前都知石宪一向陛下提议往郎君的身边派监军督查,"方振呼吸停滞片刻,继续说下去,“朝中反对声众多,石宪一气急败坏之后想要构陷郎君,于是大胆派人截掠小桃,幸而罗护卫贴身保护,狄公也随后派人赶到…小桃安然无恙,但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寂静的黑夜,窗楞发出了一声咔嚓细响,崔伯独半阖着眼皮,缓缓睁开,黑眸如墨,冷光森森。
“石宪一呢?死了还是苟活着?”
方振毫不怀疑,自己若是回答人还活着,世子会立刻闯入宫中,将人活活剐死。
他摇头,“狄公抓了人,愤而直对陛下,群情激奋之下,石宪一被赐死。”“赐死?岂不是太轻易了些……你派人去打听,他的尸体被埋在了何处,找到后挖出来,包括参与在其中的人,一起横尸暴晒。”月光下,男人的神色幽沉,好似没有感情的妖魔凶鬼。“原是如此,她说想要与我分开,是我做的还不够…不够…崔伯独抬手,手心被木刺弄出了汩汩而流的鲜血,他随意拔、出来,强烈的疼痛令他呼吸一时困难,
是他的错,他对不起捧出了一颗真心的她。深浓的夜色里,薛含桃躺在不大也不小的雕花床榻上,睡意朦胧。大黑狗卧在离床榻不远处的毛绒垫子上里,黑黝黝的鼻子动了几下,蓦然睁开了兽瞳,警惕地望着来人。
有不祥的血腥气!
它正欲唤醒熟睡的主人,一只修长的手放下来,动作优雅地抚摸它头顶的毛发。
阿凶更近地嗅到气味,顿时了然,原来是另一个离家的新主人,他今日归来了,晚上会和主人一起入睡。
大黑狗低低鸣了一声,重新卧回垫子上,只一双深棕色的眼睛安静地望着他。
即便他是新主人,但凡伤害床榻间的主人,它也会张口用尖利的牙齿咬他。不过,阿凶观察了一会儿,觉得新主人并无伤害主人的心思。他应该是饿了,一言不发地喝着冷掉的茶水,慢慢嚼着桌上只是摆着好看的点心。大黑狗莫名想到白日和主人分食的一碗汤饼,滋味鲜美,它舔了舔舌头,好心叼来了私藏的肉干,大方请新主人吃。然而,新主人凉凉地瞥了它一眼,将肉干塞进了它的嘴巴里面。大黑狗也不生气,默默将肉干吐出来,又叼回了原来的位置。它吃的很饱,肚子一点都不饿,不像新主人,太可怜了。崔伯独无视一只狗眼中的同情,解开外袍,侧身躺在陌生的床榻上。定定地看着一张粉扑扑的小脸,许久,他说,“换我来追求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