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第八十章
从定国公府到玉衡口中的宁国夫人府,只是隔了一条街道。这时是午中,崔伯肿慢悠悠地走着,面色依旧平静,他活着回来了,第一时间当然是找到他的桃子。
至于那封和离书,他并未失约,又怎么会作数?崔伯独想,见到她后,和离书得直接拿回来,烧成灰烬或是撕碎喂鱼,一个碍他眼的东西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
日光下,他抬头凝视宁国夫人府五个大字,神色自若,径直推门而入。罗承武先看到他,脚步一顿,恭敬地唤了声世子。崔伯种掀开薄唇,淡淡地睨了他一眼,“我将守卫夫人的重任交给你,你就是这么做的?”
府门处竞然空无一人,留下来的护卫尽皆失职,身为首领的罗承武罪责难免。
“世子,夫人现在是宁国夫人,与您不再是夫妻。是以,东院的护卫,最后能够跟来的只有我一人。“罗承武如实解释,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骤然沉冷的眼神,他顿了顿,接着又道,“世子离开这段时间,夫人大多数时候都不怎么好。昏昏沉沉地病了一场;重新变得消瘦;被皇帝当作人质,遭遇刺…但一直到世子大胜金人凯旋而归的消息传来,小桃才将和离书拿出来。而世子为国为民出征,更加没有过错,只是罗承武留在京中,对她前后的变化太清楚。
此时,他无比期望崔世子能够理解小桃,接受今日的局面。不怎么好,那便是很坏,很糟糕。
从向来沉默寡言的护卫口中听到这句话,崔伯独指尖生出几分钝痛,密密麻麻地蔓延至心头。
他眸中的冷峻尽数消失,一语双关地说,“不会再有下次。”更加迫切地想见到他的桃子,将她抱在怀里,一遍一遍温柔地哄她,亲她的脸颊,轻拍她的后背,告诉她所有战事都结束了,剩下的时间不会有任何人和事再将他们分开。
他会永远地守在她的身边,将她养成一朵无惧风雨,自由舒展的花。罗承武垂眸应声,迟疑半刻,终究没有开口说府邸里面还有一位世子并不陌生的客人。
他看得出来小桃和稽韶之间并无男女之情,稽韶只是在报恩,而小桃将人当作夫子尊敬的同时更喜欢那只长毛的小白狗。退一步说,即便两人有些什么,小桃与世子已经和离,他包括世子其实都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飘雪,听话,不要动,一会儿喂你肉干吃。”“嗯,看着我。舌头,舌头最好不要吐出来。”“还有你,阿凶,你离飘雪远一些,尾巴收回去。”清甜的声调传入耳中,崔伯肿在游廊的拐角停下来,顷刻间,想念如燎原之火,在他的体内熊熊燃起。
他抬眸,眼尾上扬,面如灼日生辉。
院中,穿着嫩黄色衣裙的桃子背对着他,手提画笔,正画着一只白毛小狗。听她的声音,便能想象出她脸上开怀灿烂的笑容。很高兴的模样。
可是,崔伯种静静站着,又沉又重地扯了下唇角,没有上前。她的对面,不止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还有一个不知死活的文弱书生,朝着他的桃子笑的很难看。
两人在青石县没有完成的约定,时隔数月,当着他的面,终于绘就了眼前的这一幕。
忽然,崔伯独轻嗤一声。
他早就应该料想到会有这种场景,毕竞,在她尚未完全展示自己的风情时,就有人不怕死地觊觎,窥伺。
凉冰冰的笑声引起了稽韶的注目,认出了男人的身份,他的表情僵住。从房中端着甜汤走出来的果儿一眼望去,也软了手脚。唯有薛含桃,认真地提笔作着画,根本没有发现有一道颀长的身影正缓缓朝她走近。
然后,他迎着日光站定,在她将最后一笔落下的瞬间,握住她的手腕。“画了这么久,手疼不疼?"崔伯种眉目含笑,压着汹涌的妒火,从背后将人抱住。
他的,是他的,只是他的。
任何人都不能从他的身边抢走,除非踏过他腐烂的尸体。画笔从手中骤然掉落,薛含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半空,飘起了水雾。熟悉到,想念到,只是声音,只是一个触碰,只是嗅到的气息都可以认出来。她无比努力想要跟随的,给她希望又让她陷入绝望的那个人,回来了。“世子…比我以为的时间早了一些,"薛含桃慢慢吞吞地转过身,睁大了眼睛将面前的人看过一遍,像是确认,“是真的,平安的吗?”其实仔细辨认,还是能发现一些变化。双颊微陷,眉骨更高更锋利,锐气和威压也更重。
但这些并不影响崔世子郎艳独绝的风姿,他仍旧是他,她记忆中的那个人。“我承诺过,我会活着归来。"崔伯种张开薄唇,炙热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为她轻轻拭去流下的泪水。
不必哭,也不必再担心。
“是真的,也是平安的。"薛含桃眼神发怔,再三确认眼前的人不是梦中出现的幻觉,她露出一个笑脸。
笑中含泪,痴痴地望着他。
明明只离开了几个月,但在她的眼中,像是过了一辈子之久,在薛含桃的梦魇里面,他无数次变成不会动的尸体,与她天人永隔。所以,她怎么看都看不够。
崔伯肿从不怀疑她对自己的爱意,见此,他笑着向稽韶轻慢的瞥去,“信守承诺不错,但也要注意距离分寸。”
一个胆小如鼠的懦夫,一个不要脸的玩意儿,拿来立国夫人的威名可以,如兄长或如好友般相处全都不行。
闻言,稽韶脸色微白,伏低身体,朝崔世子深深作揖,“承蒙宁国夫人抬举,不嫌弃我学识浅薄,今至府中为宁国夫人讲史授课,还请世子勿要误会。”他没有提起和离一事,已是十分体面。
“身上不过一个秀才的功名,学识确实鄙薄,你走吧,带着你的狐子,日后不必再来,我的夫人我自会教导。"崔伯肿黑眸冷淡,说出的话毫不客气,而这已经是他压制了妒火的结果。
否则,便是青石县那一日,堂而皇之地羞辱,将稽韶最难堪的伤口显露在人前。
稽韶态度恭谨,俯身将不明所以的爱犬抱在怀中,作势告退。那幅已经完成的飘雪戏球图,他看了一眼,动了动嘴唇,到底没有开口。看着他离去,薛含桃意识到了什么,呼吸停了停,将人唤住,“稽夫子慢走,下次与飘雪过来……这幅画再赠予它。”说话的时候她的手指抠着衣角,努力地不去看身边男人的神色。气氛骤然沉寂,稽韶顶着足以将他活剐的阴冷目光,轻声道,“我替飘雪谢过娘子,下次便学汉晋正史。”
“嗯。"薛含桃点头,等到果儿将人送离,她垂下了脑袋不说话。玉衡肯定将她搬离定国公府的前后原委禀告给了世子,这时按照礼法,她与世子便是独立的两个人,他和稽韶同样是她的客人。方才的欢喜激动冲昏了她的脑袋,现在薛含桃清醒过来,默默地想要挣脱他放在自己手腕的力道,给世子重新选择的机会。“不要乱动,"崔伯种指骨捏地青白,顺着她的手腕往上,抬起她的下巴,动作温柔又耐心,“你想听汉史晋史,乃至前朝史书,我都可以讲给你。”“书房的书架上,便摆着各个朝代的史书,走,我们一同回去。”他欲揽着她重回定国公府,淡声言这座府邸处处简陋,连守门的护卫都无,“这里还需要修缮一番,之后我命人寻几个能工巧匠。”“不…我不回去。"薛含桃鼓起勇气拒绝,小声地说,“这是我自己的家。”温柔似水的柔情对桃子没了用处,她坚持告诉他,他的家和她的家不再是同一处。
崔伯肿恍若未闻,想了想,冷静地从身上拿出一个细长的锦盒,“这里面是我母亲留下的一只红玉簪,打开看看,喜不喜欢?”锦盒掰开她的手心放进去,他的手掌转而轻缓的拢起一缕乌发。吃了多日的补药,原本干枯的黄色慢慢蜕变,如今他手中的发尾细滑柔亮。崔伯独想,这一缕可以剪下来与他的头发绑在一起,到了若干年后放进他们的棺材里面,来世他仍能找到他的桃子。
薛含桃没有打开锦盒,世子母亲的遗物应该留给将来的世子夫人啊,她不再是了,所以不能要。
“我一直没有告诉世子,能与世子成婚是我人生中最幸运的一件事。”“世子救过我的命,我感激世子,后来恬不知耻地又爱上了世子。”“捡到种子的时候,我便想借着报恩,多和世子接近……我只是一个出身低微性子又木讷的农女,何德何能让世子爱上我。”“元宵节的那晚,我是真的很幸福。”
她扬起笑容,望着他的目光依旧真挚,充斥着浓浓的爱意。崔伯种的心头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垂眸注视着她,喉咙第一次生出微微的酸涩。
“只是,我和世子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世子还是所有人口中的大英雄,守护神,我…和从前不一样了,不是世子喜欢的模样,不再努力,也不再用心。“世子不欠我,我也不欠世子,可我太过自私卑劣,想把天上熠熠生辉的太阳藏起来。”
“当然,我做错了,对不起。我很累,应该停下来,去走桃子自己的路。”“所以,就停在今日吧,好不好?反正和离书已经写下,若是不用便浪费…薛含桃干巴巴地张着嘴唇,请他松开自己,库房里由他置办的嫁妆和聘礼她都没有动,只是带走了几件首饰和那些新衣。累了,自己的路,停在今日,她的每一句话都在崔伯独的血肉上刺出针眼大小的伤口,渗出细密的红色。
反而,他的面上一片淡漠,看不出具体的情绪。原来,桃子真的不要他了,煽情地说了一大堆话,真正的目的就是要和他分开。
“说完了吗?"他薄唇微抿,问她。
薛含桃紧张又小心地嗯了一声,是的,她要和他说的话只有这些,他们互不亏欠,他可以头也不回地离去,她也有累了说停下的权利。并非不爱,只是桃子也需要时间治疗伤口,恢复生机。崔伯种漫不经心心地盯着人,将细长的锦盒打开,“我拼死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路不停歇地赶回京城,是要回到桃子的身边,告诉她不要害怕,我会永运陪着她。”
他捏着玉簪,随意地打量一眼后,斜斜插在她的头顶。他的嗓音同样平缓,问她还害不害怕,做不做噩梦。薛含桃鼻腔一酸,飞快地摇头,残忍地回,“对不起,我成为国夫人了,已经不需要别人来陪。”
将来她还会是天子姨母,变成他口中厉害能耐的女子。“既然和离了,日后世子便少来吧,我…我不会再随便让你入府,更不会再让你赶走我的贵客。”
薛含桃,她不再和从前一样胆小卑微,有勇气和他说不,也可以直接搬出身份拒绝,还能与他生分疏离。
“宁国夫人,果然很出息,都学会冲人说狠话了。“崔伯肿敛眉,笑不可支,可只是一瞬,他低下声音,灼热的呼吸靠近她的脸颊,“但,我的乖桃子,你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薛含桃浑身不自在,红着脸想往后退,没有退开,她索性大着胆子,硬邦邦地反问回去。
指尖死死捏着,为自己增添底气。
“和离书啊,不是简单的几个字就了事,必须到官衙备案后才可生效。”他言语亲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