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且向长安度一春（2）
战乱之时，人间有两个最多。
一是死人多，二是疯癫多。
虞逢林得了兵火失心之症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死人与疯癫之间周旋。但常年打仗的经历和心性，又能让他将自己拉回到人间，做一个会笑的正常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他的精力都放在怎么做正常人身上了，倒是忘记其实世间还有别的解法。
鬼。
他看自己是病,兰雀看他却一直是身边有鬼的人。但凡是鬼，又都是别人思之如狂却不能相见之人。有一瞬间，虞逢林觉得眼前的战场好似动了起来，甚至能看见画生的碎尸重新聚拢在一起，朝着他走了过来。
他确实是记得画生的。
这是一个比他小五岁的孩子，但作战很是勇猛，被其他人称一句拼命郎。其实在镇北军能活到最后的人，就没有怯弱怕死的。可画生不同，他是怕死的，还很念家。他每次上战场都要哭一哭，因为年纪小，大家都笑话他是爱哭鬼。但上了战场,他提着刀从不后退，有人问他，他就不好意思地笑着道：“俺答应阿娘和阿姐了，俺要回去见她们的，俺怕一退，就见不到了。"1也就是这么一个人，最后被匈奴人泄愤一般剁成了碎尸。虞逢林当时离他近，听见他手被砍掉之后，喊的也是阿娘和阿姐，他哭道：“少将，俺害怕，这可怎么办，俺回不去了。俺娘和阿姐还等着……1虞逢林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听阿父说云州之战是秦国公故意设的局后，三天未食，等再次陷入黑夜，他就看见了战场，见到了无数双眼睛，但见到的第一双眼睛还是画生。
然后沿着他填满泪水的眼睛，看见他断掉的头颅，见到他散落在四周的肢体。虞逢林彼时躺在床上，见此一幕，忍不住爬过去想要为他将身体拼起来，但无论他怎么挨近他们，战场始终离他有一仗距离。他触摸不到，只能看见他们散落在各处。
他便不断出声安慰：“画生……你别害怕。”许是这个名字喊得多了几声，阿母就在了心里，所以特意为他找了信来。虞逢林眼眶难免有些湿热起来，再抬起头时，画生已经走到了他的跟前。他看向又重新高大起来的画生，喃喃问，“你要回去吗？”苏道长是五人里最熟悉虞逢林兵火失心之症的。她的眼里就露出稀奇的目光，朝着四周看看，“他能走到你面前了么？他要回去？”虞逢林没有出声，只是一直看着身前。
此时，画生已经往回走了，正走到了兰寿的身边。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兰寿跟前。
兰寿本是无动于衷的一一他实在是见多了这般的苦痛。他更好奇虞逢林这般的人，竞然也得了兵火失心之症。
但虞逢林一看他，他就立刻做出哀戚的模样，像模像样地道：“哎，多苦啊。”
倒是甘妈妈和管家老老实实待在一边，连眼神都不敢多做一个。几人心思不同，兰雀一点也没瞧出来。她只是认真回答虞逢林和苏道长的话：“他当然要回去啊。”
她对他们的疑问十分不解，在一边嘀嘀咕咕，“他还在这里啊？刚刚没有留在家里吗？”
但随之想了想，马上又敬佩起来，“这就是战士了吧，跟着将军，没有将军的命令，连家也不敢回。”
兰雀不禁替他求起情来，“你已经把他的家书送了回去，就让他回家吧？”谁不愿意留在家里呢？
虞逢林怔怔了半晌，听见她这话，便突然笑了起来，他说，“好啊…画生，你回家吧？"<1
画生转身看了看他，也笑了起来，然后更快地转身往家里跑去。虞逢林脸上的笑意大了许多，眉眼弯弯，看呆了一边的兰寿和管家。这段日子，他一直死气沉沉的，如今倒是多了一点年少之气。兰雀却着急等在一边。
好着急啊好着急啊好着急啊！
啊啊啊啊啊啊！
怎么说完就不说话了呢？虞三将军就这点不好，时不时就要做些城里人的做派。
她憋了好一会儿，见他虽然还是笑着的，但还是看得出魂游天外去了，便终于忍不住了，用力扯了扯他的袖子，“虞三将军，他走到哪里了啊？我还要给他送花呢。”
虞逢林就伸出手指了指前方，“那里-一快到家了。”兰雀立马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嘟囔，“下回，你送下一个回家的时候，他们走时记得告诉我！”
跟他们相处这么久，她也有感情了。1
她跑得快，很快就追到了门口，却因为这是别人的鬼，她看不见，不知道他在哪里。
她就站在门口瞧。
老妇人是看不见她的，倒是她正在洗衣服的女儿看见了，擦了擦手走出门来问，“姑娘，怎么了？可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兰雀摇摇头，看看她，再看看老妇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犹豫着将花塞到她的怀里，“送给他的。”
兰雀转身逃一般走了，留下一脸懵的画生阿姐。送给他？
送给谁？
这里除了阿娘，好像也没有其他人。但阿娘就在旁边，要给阿娘就直接给了，显然不是给阿娘的。
她便拿着腊梅有些不知所措。老妇人听见动静问，“怎么了？”画生阿姐，“是刚刚跟着虞将军过来的小姑娘，她送了一支腊梅。”老妇人就笑，“腊梅？倒是你弟弟喜欢的。他最喜欢腊梅，临出家门前还特意摘了一朵腊梅走呢。"<1
她道：“给我吧？我拿着闻一闻。”
画生阿姐便点点头，回去继续洗衣裳了。
冬日里，她的手在水里冻得通红，但却没有一刻没有停下。她们的日子都靠给人家洗衣过活。
家里就剩下她和阿娘两个人。她的丈夫死在了军营里，儿子倒是没有去参军，只是那年水患，也没有吃食，他在水里浸泡了一晚，便起了高热，第二天就去了。
她也没有多伤心。村子里四处都在死人，死的人多了，好像自家死几个人就没有那么稀奇。<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