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尽是洛阳人旧墓(17)
虞逢林年幼时陪着太子在李成英膝下读书,也曾被他教导过这样一个典故。“永宁年间,武将石云的儿子石宁不臣服于太子,被太子身边的大臣刘德发现,便设计杀害了石宁。石云知晓后,非但没有怪罪,还亲自背上荆条上门,谢刘德杀子之恩。”
李成英道:“这就是忠于大义了。”
虞逢林彼时还年少,不懂得这个道理,只睁着一双眼睛信服看着他,点头道:“学生记住了。”
但如今,当这个典故歪歪扭扭,越过十几年的风雪压在他身上,他终于明白,原来忠于大义四个字,是如此艰难地去信服。他躺在床上,隔着窗户去看屋外的日光,日光下的战场却依旧暗淡。父亲已经下山去了,临走之前对他道:“千秋功业在前,再多的人命都应掩埋,他们的白骨之上也终究会长出嫩芽,进入寻常百姓家一一逢林,切勿像妇人一般只看眼前。"<4
虞逢林没有应和,也没有反驳,他只是低头看向地上的影子。影子里是密密麻麻的眼睛。
虞逢林敢直视他们的眼睛。他这一年来,也只看他们的眼睛。因为他不愿意看其他的地方。
他们也没有其他的地方了。秦国公带着人从匈奴后方抄家,激怒了匈奴兵,于是他们拼死一搏的时候,是用镇北军尸体泄愤的。虞逢林看见这些碎碎片片的尸体,头就抬不起来。于是父亲走之前,是如何的神情,他便也不知道了。他只看见了趴在窗户边的兰雀。1她脑袋毛茸茸,神情担忧,踮着脚递给他一个果子,喊他,“虞三将军,吃吗?”
虞逢林本是想像往常一般笑笑的,但又笑不出来,更说不出风趣的话来逗她笑,好一会儿后才撑着手半支起来看她,沙哑出声道:“请为我挑一个甜一点的。”
哎!兰雀跑回去挑果子,却不知道哪个甜。她一着急,就都咬了一口。最后按照最甜的那个果子模样挑了个差不多的。<1但等拿着果子跑到窗边,她才发现自己拿错了,竟拿了咬过一口的。她便将果子藏在手里背在身后,低头道:“没有甜的了。”虞逢林已经看见了。
他道:“我吃另外一边吧?”
这多不好意思啊!兰雀犹豫了一瞬,因着不想再跑一趟,又着急跟他说件事,到底还是递了过去。
她坐在床头道:“方才你阿父下山,你阿母去送了。她待会就回来。”虽然不懂虞逢林和虞国公说了什么,但是虞国公下山的时候脸色很难看。不过……
兰雀从怀里掏出一枚月牙形的玉佩,“他给了我这个。”其实按照她现在跟虞逢林的关系,她应该要说的是:“他一脸血走到了我的面前,将玉佩一把塞到我的手里,他力气很大,我一个撂跤没站稳就摔了屁胀蹲!然后他头也没回地走了!”
可又不能在儿子面前蛐蛐老子。她现在跟人接触多了,很是知道些人情世故。便精简道:“苏道长说这个是聘礼,我就想还给你。"1虞逢林瞧了一眼,便记起这是在姑苏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带着他们三兄弟去街上看灯会时买的。
一共买了三个。大哥和二哥死的时候还小,没有定亲,便放进了棺材里。这是最后一个。
他没有接过来,只慢吞吞咬了一口果子,道:“你留着吧?我这辈子是不能成亲的了,给不出去,也不愿意带进棺材里,还不如你拿着戴在身上玩。”兰雀本想安慰他几句--找媳妇其实还是容易的。他这么有钱,给她的葬金都那么多,聘礼肯定也很多。她阿娘说了,有钱就能娶媳妇。但见他神情疲惫,似乎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她便不好多待,也不好推拒,只好讪讪地将玉佩挂在了腰间一一多不好啊,像是真的定亲了。等她出门的时候,虞国公夫人已经回来了,兰雀连忙过去,“您进去吧。虞国公夫人却在她腰间的玉佩上盯了会,又沉默坐在了门口,并没有进门。兰雀…”
好怪!
她就去琢磨了。
太子登基本是好事,为什么大家都不高兴呢?她都要欢喜死了!
要是那个什么安王登基了,说不定大家都得死一一她在山上不知凶险,但过了这么久已经回过味来了。
幸好幸好,太子赢了,她也可以去蜀州了。但她看看虞国公夫人,又想想虞逢林,深吸一口气:天爷,可别又出什么岔子!
要是没这些事情,她都快到长安城了。
她便揣着小心思,悄悄问苏道长,“不是说你们赢了吗?难道还没赢?”苏道长拿过她手里的果子啃起来,“这是一个秘密。”兰雀就不问了,她不愿意知道别人的秘密。她只问起自己的事情,“如今天下定了下来,我可以出发了吗?”
苏道长听见天下定了四个字,突然忍不住嗤笑一声。坐在一边的虞国公夫人看她一眼,又低头绞住了手。
苏道长就勾了勾兰雀的袖子,让她坐近一点,悄声道:“你瞧见没,那母子两个如今都学你呢!学人精!”
兰雀赶紧看过去,但左看右看,还是没发现虞国公夫人哪里学她了。她只好绞住手,闷闷不乐道:“你别总逗我,我不是很聪明,会信的。”苏道长哈哈笑起来,然后拍拍兰雀的肩膀,忽然道:“哎,你知道吗?国公夫人想让虞三跟你去蜀州散散心呢。外头山高海阔的,他走出去看看,不困在洛阳,说不定病就好了。”
兰雀惊呆了!
她缓了好久才缓过神来,然后心里开始七上八下的。一一这固然是件好事。
天地良心,只要虞三将军能够病愈,让她做什么都可以。可是……他坐轮椅啊。
会不会很慢?
但他不治病又会死。
哎,慢就慢吧,虞三将军的命比时间值钱多了。她苦大仇深地点了点头,“我一定照顾好他。”苏道长,“真的?你不嫌弃他是个残废啊?”兰雀生了气:“……苏道长,你哪里都好,就是嘴巴不好。他是为了百姓断的腿,你怎么能骂他呢?”
苏道长没个正型歪在她身上,“那你怎么办呢?这一路上我怕是都要跟着你了,你就是嫌弃我嘴巴坏也没有办法。”兰雀听了又高兴,“真的?你也去?”
苏道长双手一摊,“没办法嘛,谁叫我还要去给他扎针呢?他有病啊。”兰雀没想到还能有这般的好事。
她忍不住将手缩在袖子里勾着指头算起来:苏道长去的话,她们就有两个人照顾虞三将军。
就是碰见下雨天一人背一段路都会快很多吧?苏道长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笑得肚子都痛了,然后很认真地跟她道:“小阿雀,你确实是个穷人家的孩子。”“我们跟着他出去,哪里还要风餐露宿,在雨里行走呢?咱们的马车都快赶上别人的一座屋子大了。”
兰雀嘴巴半天没合拢。
她想象了一下能被马驮着走的房子,顿时诚恳地道:“你说得对,我确实是个没见识的乡下人。”
她不禁期待起来,“这样跟你们一块回去,算不算荣归故里了?我阿娘和妹妹见了我这么好,想来就会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