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魏渊这样的半个白丁也懂得,轻嗤一声:“这话断然不可信。”是的,断然不可信。
且不说乜尼铁腕之治,其下群臣无有胆敢违逆者,就算真是虎师首领率军叛乱,不向内斗,却来大雍地界寻衅滋事,又是什么道理?“不知那老狐狸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魏渊思索着,可是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名堂。
就见永德帝忿忿道:“伽昙也就罢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时盟好又算得了什么?可恶的是朝堂之上的那些老匹夫!”“一个个的,当朕不知道他们安的是什么心?今天朝上盟书来朝,朕还没阅毕,便有人带头为伽昙说起了好话。“永德帝越说越愤懑:“这些世家大夫,真当朕不敢砍了他们的脑袋吗?”
“为首的是谁?"魏渊也沉下脸色:“该杀!”她是武将的女儿,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在风沙中行走,见过边关的风霜,也见过十年前伽昙犯边时黄沙上的红血,有敌人的,有同袍的,敌人的让人热血,同袍的让人义愤而义勇。
这些人摆明了是收了伽昙的好处,仗着世家在朝中盘根错节,永德帝没奈何,不能轻易动他们罢了。
魏渊最瞧不上这些暗自叛国的人,恨得咬牙。但是没有证据,没有证据,空口白牙定不了任何人的罪。“还有更可恶的。"永德帝没回答为首的是谁,也没接魏渊那句“该杀”,脸色却越发阴沉:“今冬分外寒冷,陇右发了雪灾,朕诏发李威,命其开仓赈济,而这厮竟敢阳奉阴违!”
李威,陇西李氏现在的家主。李氏盘踞陇西多年,屡屡自矜,而今,竟然连皇命都敢违了。
“当务之急是另派钦差督促赈灾,否则恐生民变。"魏渊亦愤怒,然而毕竞平民出身,不在意臣下对皇权的挑衅,无法对永德帝感同身受,这时反而显出厂分贤主的冷静与博爱。
“正是如此,朕已派人前去,可是李威……若是能挥刀一斩便好了。“永德帝亦是恨得咬牙切齿,说句实话,傥襄的易主算不得什么,伽昙的冒犯也不过尔尔,最让人齿冷的,莫过于君臣之间同床异梦。更不要说,大雍皇室与世家同床异梦,其实已经很久了。太祖开国时,一度把世家教训得服服帖帖、老老实实,可没奈何,王朝没传下三代,复又生变。大约是从昭公主与永德帝的阿翁德宗朝开始,太子未立,皇子之间相互倾轧,多少有意尊位的不肖子孙暗中勾结世家,许以重利,只求所谓"守望相助",德宗老而昏聩,并不加以约束,世家气焰复兴伊始。而先帝睿宗虽然一生致力于制衡世家,可毕竟临朝不过十余载,难见其效。到了昭公主摄政时,世家更是猖狂,欺负姐弟二人孤弱,险些乱了朝纲。虽然魏渊没得到昭公主镇压这些逆臣的记忆,但料想也是一场苦仗。而今,两方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倘若真是从世家里出了那么一窝叛国贼,皇室将其斩杀,也算师出有名,可是没有,这些家伙一个个精明得很,只是态度暧昧,甚至连态度暖昧也不算板上钉钉,如果这些世家公卿一口咬定维护两国盟好乃为国大计,现实如此,永德帝又能说什么?“急不得。"魏渊按了按永德帝的肩:“且让这些老匹夫猖狂着。”魏渊还记得自己的来意:“说起来,宫中隐匿乱党,阿昀打算如何?”“我知道阿姊的意思。"永德帝道:“我不是盲动的人。”他把手盖上魏渊的手:“但是天子的长子不能白白就死,一定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我也心疼青雀,青雀的仇一定要报,但是你要等,你要忍,等有心人沉不住气,等退潮了,水里的鱼浮出来。“魏渊知道永德帝也不欲大兴牢狱,欣慰之余叮嘱几句。
永德帝漫不经心点头。
魏渊见好就收:“还有宫中关于阿姊的传言,还要劳烦阿昀吩咐樊将军,务请樊将军肃清宫纪。”
永德帝状似惊讶:“我还以为,阿姊会乐见其成,毕竞此前崔檀还在宫中大肆传谣……
“此一时,彼一时。“魏渊微微摇头:“当时也只是被迫应对,才出此下策,而今血影案既破,又何必趟这一趟浑水,染这一身腥臊?”“倒是难得见到阿姊如此开通。”他喟叹一声,又问:“自阿姊从云阳行宫回来,仿佛身体强健了许多。”
“…心情也仿佛开朗了许多。”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一瞬魏渊竟然觉得永德帝的目光有几分锐利审慎。一霎的动物直觉为魏渊做出了选择,她垂下眼,声音轻轻的,几分怅然:“是嘛………
“我也只是……不想让亲者太过忧心。”
这一套在永德帝这里总是吃得很开,露出一个有些孩子气的笑,他去牵魏渊的手:“不管怎么说,阿姊肯振作起来,弟弟便开心。”魏渊没在宫中留宿,从紫宸殿出来,径直回了昭公主府。十三的建议不是全然没有道理,虽然魏渊演得还算逼真,但最好还是不与昭公主往日的亲旧多加接触。
尤其是宫中生杀予夺的那位,稍有不慎,就是玩火自焚。况且,魏渊总觉得永德帝已经起了疑心。
虽然永德帝表现得体贴,但魏渊直觉,姐姐好起来,他心中远非他所说的那样快活。
能感受到他隐隐的紧绷和戒备,为什么呢?担心阿姊活跃起来,会夺他的权吗?
如果真是这样,多可笑啊,只是一位公主而已,在大雍朝-一一个从未有过女帝的国度;在中原地区--一个从未有过女帝的方域,居然也会受到皇室正统的忌惮?
又多可悲。
他明明是昭公主视若珍宝的孩子。
魏渊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任何人的心心思,但对永德帝,她希望抱有一线慎思。
又或许是昭公主的身体,昭公主跃动的心脏,在她灵魂湮灭后,依然对这个她一手养大的孩子抱有的留恋。
魏渊决意把事情做得更隐蔽些,能够经由崔檀的手去做的事,就不会再亲自伸手去沾。
户部尚书府。
老尚书许道济捧着茶盏,指尖摩挲着釉面裂冰纹,忽而轻笑一声:“陛下今晨又摔了折子?”
对面其次子许仲辛低头研墨,同样浸淫官场多年,见识也快如父亲一样老道:“陇西天高皇帝远,李威这些年是越发猖狂了。”“驳得好啊。"许道济吹开茶沫,看向窗外霜雪:“李家握着陇西粮道,陛下要开仓,得先问他们库房钥匙往哪边转一一你当那些粮真是朝廷的?"他枯指点向北方隐约的灯火,“那是世家的钱袋、刀鞘、喉舌。”许仲辛不急反笑:“那他们可想左了,今上可不是龙椅上描金的偶人。”许道济悠悠地:“青州三县七成的田,地契姓裴;云梦泽畔的渔盐,账本姓谢。更莫说清河崔氏的书院,养出的门生占着六部半数交椅一一”“世家是长在龙脉上的藤,你斩它根茎,它便吸干你的血续命。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
他摇摇头:“任重道远呐。”
俗事爱往一处赶,魏渊刚一回府,下了马车坐着软轿路过正殿,就见留在府中打理的羊岁宁急匆匆赶来,额头还带着汗,她一向沉稳,少见如此急躁。急急忙忙行了一礼,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听一道苍老的声音亮如洪钟,带着几分急切的关心:
“璎珞奴一一”
一惊,魏渊还未反应过来是谁唤她一-唤昭公主的小字,就见一人拄着凤头拐杖过来,白发苍苍,而精神霎铄。
记忆迅速涌现,魏渊忙让停轿:“姑祖母一一”“您怎么来了?"她下轿,匆匆几步,去握老人的手。来人乃是弋阳大长公主,虽是意料之外,也属情理之中。虽说是大长公主,来人不是昭公主的姑母--先帝早年登位艰难,几位皇叔相互倾轧,待先帝即位,那一代宗室几乎绝嗣,连女子也不例外一一而是昭公主的姑祖母。
而今宗室中,最为年长,又德高望重之人,且老当益壮,大有高寿之相。昭公主与弋阳大长公主投契,从来是弋阳最疼爱的小辈。魏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弋阳,果真鹤发童颜,相貌并不柔美,或许年轻时也不是美人,但目光慈和,令人亲近。
“进去说吧,天寒地冻的。"弋阳的手依旧有力,言语间关心满得要溢出来:“你病了,也没有人来告诉姑祖母,是不是以为姑祖母老了,不中用.…”弋阳这一来,魏渊只好放下手中所有事,花了整半天的时间陪伴老太太。有些无奈。
戌时已过,约莫一刻钟前,弋阳已经说要告辞,魏渊特地把她送到门口来,可是现在,她还停在门口,抓着魏渊的手喋喋不休。将近十年不曾感受过血脉亲情,说心里话,魏渊着实有些适应不良。此番昭公主大病大伤又大病,原本谁也不曾告诉弋阳,生怕老人家忧虑过度,急出什么问题来。最后也不知弋阳从哪里得知了消息,就这么巴巴跑过来。魏渊也不愿老人家担心,这多半天里一直强撑着,陪弋阳用了饭,在院子里稍稍转了转,其间倒是回去歇了响,可昭公主这具身体一向体弱,饶是如此,这会儿也累得有些发晕了。
好在总归是唬过了弋阳,魏渊说自己并无大碍,瞧着弋阳的反应,应当是信了。
只是看见好端端的侄孙女就这样虚弱着,嘴唇也苍白,右臂还有些不便,眼中的疼惜怎么也藏不住,下午那阵儿训了周靖与满月许久,责怪他们疏忽。这还算是好的,魏渊想,这还是弋阳大长公主只知坠马不知刺驾,不然,还不知要怎样生气。
再一次倒了倒支着身子的腿,魏渊笑了笑掩盖局促和疲惫:“姑祖母只管放心,您的寿辰,我一定到行宫去陪您。”再过十几日,刚入三月初,便是是弋阳大长公主的寿辰,早年,这寿宴向来是在宫中举办,可后来,昭公主年过双十,依然不曾婚嫁,弋阳大长公主便有些心急,特将寿宴设在上阳行宫。
恰好正值春日,水草丰美,广邀世家子弟来此春蔸,再邀几名贵女同来作陪,世家、清流家中亲眷也不妨一同下帖,名为寿宴,实为牵线。往年风平浪静时,昭公主往往装醉逃过,一等开宴,先巡三杯,而后便借口吃醉了,回去更衣,再出来时,弋阳大长公主难免也已经有了醉意,老人家虽还在等着昭公主回来,并未退席,可是眼睛微微眯起来,瞧也已经困了。可今年不一样。
一来,身子还没养好,现在饮酒,怕不是嫌小命太长;二来,弋阳大长公主她老人家心里总觉着,昭公主身畔正是因为没有驸马伴驾,才这么轻易生出意外,不管怎么说,非得促成这桩事。
迟迟不肯离开,也是要得魏渊一个承诺,今年无论如何,都不许再使诈。魏渊不是没想过今年是个多事之秋,不宜节外生枝,可到底不忍扫了姑祖母的游兴,也罢,带足侍卫,想来不会有甚干系。对这寿宴,魏渊心中发苦,原本她并不在乎有无驸马,反正她惯会逢场作戏,可是,如果想在暗地里有些什么动作,有一位驸马,就未免有些太过碍事了不过,当务之急是稳住弋阳,魏渊笑容真挚,恰好露出八颗牙齿,接着写:“我也觉着姑祖母说得对极了,若是此番有缘,我必为姑祖母领回一位驸马来。”
弋阳不疑有他,只当自己的侄孙女终于想通了,一连说了几声“好”,拍拍她的肩膀,心满意足离去了。
此时已经深夜,难为弋阳大长公主年逾古稀,还能有如此精神,实在让人自愧不如。
魏渊捶了捶腰,目送弋阳上了车,看似凝眸相送,心思却飞远了。马车轮子咕噜噜转起来,车驾离开,魏渊把头向后偏靠一下,羊岁宁忙凑上来,低眉顺眼的,一如既往。
魏渊她累了,连笑也懒得装,神色冷冷的:“告诉崔苦禅,明日、后日…随便挑个什么日子也行,好戏可以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