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方才究竟在期待什么……”
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霍光,霍光如今能够牢牢把持朝政,靠的可不仅仅是先帝给他的顾命大臣之首头衔和兵权。
他完全可以想象,倘若刘弗陵没有闹出刚才那一出,霍光恐怕干脆连面都不用露,便可以轻易化解这次试探,令任何人无话可说。
起码可以看出,刘弗陵似乎还并未彻底成为霍光的形状,否则又怎会在这件事上出现如此大的分歧,甚至疑似在反抗霍光?
桑弘羊忽然觉得有必要重新评估刘弗陵昨日与上官桀说过的那些倒反天罡的话……
“典——!”1
桑弘羊连忙循声望去,却见刘弗陵不知何时已跳上了那驾黄犊车,正居高临下对隽不疑伸出大拇指大声赞叹:
“今日听隽公据理力争,果然开口便是典中之典!”
桑弘羊心中顿时又疑惑起来。
何况,有必要站的那么高么?
再看被刘弗陵当众“夸赞”的隽不疑。
“陛下谬赞,微臣汗颜。”
“隽公不必谦虚,方才隽公所举典故,朕亦认为颇有道理,此事便该如此处置。”
“不过在此之前,朕心中还有几处疑惑,恳请隽公不吝赐教。”
隽不疑嘴上谦虚,心中却自觉好笑。
所以刘弗陵并未说错,这就得叫赐教,臣乐为帝师……
然后就见刘弗陵声音清亮的开了口:
“方才隽公提及春秋时期卫国太子蒯聩典故,令朕不由想起了同为春秋时期,晋国太子申生的典故。”
“而申生含冤自尽之后,晋国随后数十年便灾祸不断,刀兵四起,以至民不聊生。”
“不知隽公对此有何高见?”
傻子都听得出来,刘弗陵正在以《春秋》之矛攻《春秋》之盾,甚至还利用起了儒家的天人感应之说以攻民心。
倘若隽不疑不能妥善应对,只怕此事非但不能“收官”,还将再一次脱离掌控!
桑弘羊也瞬间又提起了精神,心中再次对刘弗陵刮目相看。
这少年天子有点东西,此前还真是小瞧了他,越来越令人期待了!
“兮兮索索——!”
“这……”
“微臣以为此事确实令人扼腕,晋国太子申生忠孝两全,却遭奸人陷害,实乃千古遗憾。”
刘弗陵怎会让他就这么糊弄过去,紧接着便又道:
“朕闻先秦胡亥伪矫遗诏赐死公子扶苏,蒙恬苦苦相劝,扶苏仍以‘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自尽而死。”
“不知隽公对此又有何高见?”
刘弗陵如此步步紧逼,耳旁的议论声又逐渐加大,隽不疑心知这个少年太子已经与他杠上,断不可能让他轻易糊弄不过去,心中不由叫苦,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试图偷换概念,
“这是为何?”
“隽公引经决事只引卫国之事,不引晋国与先秦之事,难道祖上是卫国遗民不成?”
“陛下误会!微臣家中有族谱为证,微臣祖辈皆是渤海齐人,与卫国毫不相干……”
“隽公不必解释,就算你是卫国遗民也不打紧,卫国亦已覆灭了数百年,与我大汉并无干戈世仇,不会影响你的仕途。”
隽不疑此刻急的胡须都抖动起来,嗓音随之高亢了许多,
“朕知道隽公很急,但请隽公先莫急,既然隽公说起孝道。”
“朕闻孔夫子家语有云,舜之事父,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不因身死而陷父于不义,非不孝也。”
“后有公子扶苏受诏自尽,致先秦二世而亡。”
“隽公又因何苦苦相逼,急于降罪于他……”
隽不疑一生与人辩经从未有如此被动的时候,此刻心态已经处于崩坏边缘,竟不顾礼节失声打断了刘弗陵,
斩杀线终于到了!
“朕明白了,天下唯有隽公是为国为民的大忠臣,隽公赢了,隽公的道理便是道理。”
说着话,刘弗陵袖子一甩转过身去,再不看隽不疑一眼。
“!!!”
此刻他才终于反应过来,刘弗陵竟在不知不觉中完全掌握了辩经的节奏,还在顷刻之间将他逼进了死胡同!
如今又被刘弗陵戴上这么一顶送命高帽,若再坚持将“卫太子”打入诏狱,可就不是不太礼貌那么简单的事了。
惭愧,羞愤,想死……
在与霍光目光接触的那一瞬间,他干脆眼睛一闭,仰面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