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崔婴则不同啦。
她挟恩图报,只想借机与这位看起来就身手不凡的少年搭上线,一路同行前往冀州。
点了点头,正要跟段佑交代一番,崔婴就瞥见那少年欲醒不醒的模样,笑道:“阿兄,他快醒了。”
*
崔婴和段佑将将才走到少年身前三步距离外蹲下,就见刚刚还昏迷的少年猛地睁开了双眼,眼神凌厉地直视自己两人,警惕开口问道:“你们是谁,想做什么?”
崔婴闻言心下一沉,莫名升起了些不好的预感。
少年口音与崔婴段佑平日里说的青州方言并不相同,崔婴分辨起来凭空多了几分不易。
但重点并不在这里。
这个时代,贵族与黎庶之间的鸿沟如同天堑。
先前崔婴猜测这少年出身士族,再不济也该是地方豪强之家,为了沟通便利,咬牙把少年那水囊里大半的清水倒出来洗净了自己与段佑脸上、双手的污垢,两人如今这细皮嫩肉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富贵家庭长大的孩子。
而同样的,眼前的少年若真是士族出身,以示尊重,方才开口时也不该说自己的家乡话,而是该用如今的大汉官话——雒阳①雅言。
崔婴的心中虽然波涛起伏,面上却很崩得住,面对少年冷冽的目光,她面带笑意,声音柔和而清晰:“小郎君不必如此戒备,我们兄妹二人绝无恶意。”
她继续道:"先前的误会,的确是我们考虑不周。我阿兄的冒犯,以及我那一时冲动的偷袭,都是我们的不是。事后想来,心中只有愧疚和歉意。"
崔婴微微一顿,然后指向少年的伤口,语气中带着一丝关切:"为了弥补我们的过失,我们已经为小郎君处理了身上的伤势。小郎君若不信,可以亲自看看是否合意?"
崔婴说着一口流利的雒阳雅言,边说边暗自观察少年的反应,然而,让她失望的是,少年对于她那标准的雒阳雅言似乎并无太多触动。
只在听完崔婴的话后,微微侧过头,看了看自己左肩上那已经被仔细包扎过的伤口,眼中原本紧绷的警惕之色才明显地消散了一些。
"看吧,小郎君现在知道我们兄妹不是坏人了对不对?"崔婴捕捉到了少年的变化,心中一喜,脸上的笑容随即绽放得更加灿烂,语气中也略带着一丝俏皮,状似随意地问道,"小郎君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怎么会受如此重的伤势倒在路边呢?"
或许是因见崔婴兄妹俩为他细心包扎伤口,这番明显示好的举动令少年心中的戒备渐消,他似乎已将自身仍被捆绑于树干之上的窘迫境况抛诸脑后。
面带释然之色,坦然开口道:“我叫褚飞燕,常山真定人,近日听闻冀州黄巾作乱,担心邻里,故而匆匆返程。不料前几日途中遭遇了一伙盗匪,学艺不精不幸负伤。我自认体魄强健,没将这点小伤放在心上,却没想到行至此处力竭而倒,倒是我要多谢你们兄妹相救了!此恩此德,飞燕铭记于心!”
崔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褚飞燕,见他在自我介绍时神色自若,毫无躲闪,便知他所言非虚。
她心中暗自思忖,自己先前的确走了眼——两汉时期,士族取名多以单字为贵、双字为贱,褚飞燕之名,非但为双字,更是典型的以飞鸟走兽取材的底层黎庶取名风格,纵使身有闲财,也至多不过是市井游侠之流了。
尘埃落定,崔婴原本心中盘算的挟恩图报的好主意算是泡汤了大半,她眉头微蹙,目光在褚飞燕那被束缚于树干之上、毫无抵抗之力的身影上徘徊,心中天人交战,思考着现在该如何收场,气氛一时寂静的有些诡异起来。
就在崔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时,褚飞燕的目光在兄妹二人身上来回打量了片刻,开口打破了凝滞的沉默:"这位小妹,还有这位小兄弟,承蒙你们援手,我褚飞燕如今虽身无分文,但若有所托,定当竭尽绵薄之力,哪怕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低低叹了口气,崔婴转头望向段佑,只见他依旧沉默如常,静立一旁。
"阿兄," 崔婴轻声开口,"既然误会已解,我们便先为褚家兄长松绑,他身上有伤,不宜再受此番束缚之苦。"
段佑闻言,微微颔首,上前几步,熟练地解起了绑在褚飞燕身上的绳索。
崔婴也没闲着,她轻轻摇头,含笑对褚飞燕说道:“褚家兄长,此言差矣。施恩不望报,兄长这般说法,岂不是将我们兄妹看得过于市侩了?”
言罢,崔婴又带着几分亲切与自在地向褚飞燕介绍起自己和段佑:“我叫崔莺莺,这位是我阿兄。我们兄妹此前正是由冀州方向行来,打算前往青州,以避那黄巾流寇之祸。今日相逢,有幸能救得兄长,那是兄长你福泽深厚,命途多舛而终不至绝路,便是没有我们兄妹也该有旁人。”
“现下褚家兄长你既已醒了,我们兄妹也不便在此久留,即将启程。此去路途遥远,山高水长,褚家兄长切勿再言报答之语。”
崔婴话音刚落,段佑也恰好完成了手中的活计。随着最后一圈绳索的松开,褚飞燕的身躯终于得以放松,他那紧绷的肌肉缓缓松弛下来。他的眼中掠过一丝深沉的暗影,但并未立刻起身,而是依旧坐在地上,半靠着那棵方才束缚他的树干,仿佛在沉思着什么。
片刻的沉默之后,褚飞燕抬起头,开口说道:“之前你们所作所为,想来是因为粮食清水已所剩无几。若然是往青州方向去,下一处水源之地尚远,长途跋涉,岂能无水无食。既然如此,不妨将我的补给带着上路吧,以备不时之需。”
崔婴有些讶然:“那怎么行?褚家兄长若将补给尽数赠予我等,你自己孤身一人,又该如何是好?”
褚飞燕的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的光彩,他突然轻笑出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崔小妹,若你再如此执意推辞,那我褚飞燕也只能改变初衷,暂缓归乡之行,亲自护送你们兄妹二人前往青州安稳之地了。”
崔婴一愣,抬眼望向褚飞燕,只见他眉梢眼角尽是笑意,轻快的神态后,却分明还更有深意。她心中一紧,如何听不出来他话中若有若无的几分挑衅?面色瞬间涨红,眼中闪过一丝恼意:“你……”
褚飞燕见崔婴这般反应,反而歪了歪头,笑意更甚:“崔小妹有何指教?”
崔婴深吸一口气,不再多言,狠狠地瞪了褚飞燕一眼,随即,她转身动作迅速地扯过段佑的衣袖,大步踏上了二人来时的路:“阿兄,我们走!”
段佑轻轻颔首,没有多言,随着崔婴的牵引,他并未挣扎,只是默默地跟随着她的步伐。
路过褚飞燕那被放在一旁的水囊时,段佑停下脚步,弯下腰,顺手捡起了水囊,随后,他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囊,轻轻地放在了原地,作为交换。
“喂!”
行出十数步之际,身后突然传来褚飞燕的喊声。
崔婴闻声转头,只见褚飞燕已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他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一物,挥手向他们这边抛来。
崔婴并未有所动作,静立原地,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疑惑,段佑则反应迅速,伸手稳稳接住了那飞来之物,然后轻轻摊开手掌,递至崔婴面前。
阳光下,一块做工简朴的铜质小坠映入眼帘,其上刻着些微的纹饰,虽不精致,却显得颇有几分古朴之意。
崔婴凝视着这块铜坠,眼中满是不解,她抬起头,将目光投向褚飞燕。
褚飞燕的声音随着微风传来,透出一丝沙哑,:“区区半袋清水,怎配与我褚飞燕的性命相提并论?崔小妹,东西收好,若是来日你还有命带着它到黑山找我,我褚飞燕定还你一场荣华富贵!”
说完,也不待崔婴回答,褚飞燕已经摆了摆手,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电光火石间,崔婴的脑中忽如一道闪电划过,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已经渐行渐远的褚飞燕的背影。
她低声喃喃,语气中带着一丝震惊和恍然:“是他!黑山军统领张燕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