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番·后日谈（五）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春雨霏微,绿草如茵。
少年站在崔善善身前，替她将供果摆在破庙前。鼻尖多了几分清新的泥土气。
他一边摆，崔善善悄声走上前,蹲在地上陪着他一起摆弄。她喃喃道：“那日我下山之后，来这里睡了几夜。”蔺玉池指尖一顿。
“对不起。“他开口说。
崔善善托着腮,小叹了口气,眼神多了几分难言的惆怅。她抬起双眸，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的少年，半响勾了勾唇，露出一个苦笑。蔺玉池对上她的眼神，心下颤了颤。
他张了张口，想跟她说不原谅他也没关系，却被崔善善抢了话头。“都过去了，"她转眼望着那些断井残桓，神情逐渐变得平静祥和，笑容中的苦意也减淡了许多，“不想这些事了，反正无论如何，都已经回不去了，不是吗？”
蔺玉池稍怔，手边的花雕酒忽然被崔善善提了起来。听说那是民间女儿出嫁时会喝的一种喜酒，崔善善上山的时候特地买了两坛。
只见她将酒启了封，又从储物囊里取出三个碗摆在面前，将碗斟满，一边斟一边说：“既然已回不去，那便只能向前看了呀,师兄。”说完，她便将眼前斟满酒的碗递给蔺玉池，让他饮下，自己也提起一碗，仰喉饮尽了。
辛辣的酒意顺着喉管，将她内心那些不畅快的感觉通通冲走。她松了一口气，转眼望向那半塌的菩萨像，朝着那个方位虔诚地叩了首。“日后善善不知道何时再回来看您了，您放心，如今我跟阿妹都过的很好，还能日日见到喜欢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们大家住在一起，每日都过得很开心。”
“如今天下太平，人间和乐，您要是哪时候愿意投胎转世了，一定要回来看看我们。”
崔善善一口气将内心的话说完，站起身，牵上少年的手，跟他一起回了趟石头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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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镇经过了数千年的春秋更迭，如今已然是个热热闹闹的大郡县了。郡中车水马龙，行人来往络绎不绝，崔善善回到自己的旧宅，将旧宅打理了一遍，又吭哧吭哧地爬上山，寻找阿娘的葬身之处。山路之间，弥漫着一层潮湿的水雾。
两个人正巧赶上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天。崔善善不喜欢在人间用术法，只伸出手，将雾气挥散。此时，人间已经过了傍晚，即将入夜了，入了夜，霜露又重新凝聚，崔善善无可奈何，只能使用术法驱散眼前的雾气。就在这时，她的指缝中蓦然飞出一只白蝴蝶。轻淡的颜色，似乎转瞬即逝。
崔善善呼吸稍滞，心下涌起一阵强烈的直觉。她牵着蔺玉池，跟着那道翩跹的的蝶影，逐渐来到了一处孤坟。那蝶影停在孤坟之上，两翼轻轻扇动。
此时已经入夜了，一轮明月出现在遥远的天际，云开月明，月光似乎在此时也偏爱崔善善，两人身侧的雾气不知何时悄然随着晚风消散。崔善善望着眼前那个小小的坟包，与记忆中时的无异，便牵着蔺玉池的手，轻轻道了一句：“阿娘，我们回来晚了。”她站在那坟前，内心涌现出了许多话想说，可是当她开口时，却又变得有些难以开口，近乡情怯。
她悄悄看了一眼蔺玉池，却发现蔺玉池也在看她。崔善善心下一跳，赶紧蹲在地上布置起来。她照例先摆了供果，然后是花雕酒。
她方才已经饮了一大碗，如今又饮了一碗，面颊被丝丝酒气蒸得酡红。她腿一软，便坐在了地上，一个人对着坟包叽里咕噜说了很多话。蔺玉池蹲在地上托腮望着她，没有出声阻止，只是认真听着她说出来的话，眉目间蕴了几分淡淡的欢欣。
“阿娘，我带着世上最好的小郎君来看您啦！”崔善善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她跟蔺玉池在仙盟里发生的事，似乎永远说不累似的，越说越起劲。
“我们马上要成亲啦……虽然，虽然是成得晚了些，但我觉得刚刚好！”“我有照顾好妹妹，您不用担心，如今她每日都生龙活虎的，再也没有生过病啦！”
“我师兄对我很好，有什么事情都会先想到我，给我做好吃的阳春面，下山给我烤兔子腿，还会给我缝小衣，帮助我修炼。”她傻乎乎地笑了两声：“虽然他有时候看上去蔫坏蔫坏的，但他其实是个顶好的人，只是不爱开口！”
说完那些俏皮话，崔善善又认认真真地对那孤坟叩了个首：“总而言之，希望您泉下有知，祝福我跟蔺玉池。”
蔺玉池也跟着她朝那座孤坟跪了下来，在崔善善叩首时，与她一同叩首。“希望您，祝福崔善善与我。”
崔善善眼里盈着笑，望向他的眼里却蕴着细碎的泪光。阿娘总觉得人要无所挂念才好，可是崔善善内心却不那么认为。她觉得，自己就是因为有所挂念，她无时不刻挂念着阿妹，挂念着蔺玉池，挂念着自己留在人间的一切。她的内心时时刻刻都保持对他们强烈的挂念，才能让她那么快地，从那场长久的酣梦中苏醒过来。做完这些，她又给阿娘烧了一些纸扎的银元。灰尘纷纷扬扬，飞向天外，崔善善怔然望着那道跳跃的火光，原本轻蹙的眉头渐渐松开了。
如同一双无形的手，轻淡地拂去她眉间的忧愁。过了一会儿，崔善善望向蔺玉池：“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罢。”她的眼睛在方才已经被泪水洗过一遭，变得明亮又澄净。跃动的火光映亮她的面颊，令她整个人都蕴着一层细腻的柔光。似乎什么样的痛苦都无法在她身上留下半点伤痕，只能让人从那双坚定的眸子里望见熊熊燃烧的希望。
少年与她相视，片刻后轻轻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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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晃，很快到了二人大婚的日子。
在那一日，无数寓意美好的吉兆在九州六界的上空显现。九州大地被灿烂的春光所笼罩，天空中紫气凝聚，祥云辉映，鸾凤和鸣。神域与上界派了诸位神君与上仙来到魔域，共同庆贺这一桩喜事。崔善善穿着一身繁复的石青曳地长袍，描眉画黛，两胭之间点了朱红的花钿。
蔺玉池亦穿着正赤色的婚服，头上戴着一顶玉冠，原本淡漠的神情，今日却是多了几分庄重与严肃。
她与蔺玉池站在魔宫之中，接受魔众的朝拜与六界的祝福。在满堂喧声之中，崔善善缓缓跟蔺玉池走下王座前的台阶。她悄悄觊着蔺玉池牵着自己的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面上发热，心跳如鼓。只是，才往前走了几步，崔善善蓦然发觉出某种不对。她先是打量了一下蔺玉池面上肃穆的神色，而后又瞧着少年那双黑缎靴跟牵着自己的手。
她无声无息地瞧了半响，勾了勾唇，指尖在他掌心挠了一下。她悄声问：“怎么开始同手同脚的了？”
“你是不是有些太紧张了呀，我亲爱的殿下？”蔺玉池眼睫慌乱地一颤，偏过头轻咳了一声，似乎想掩盖内心的焦灼。可是崔善善热切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蔺玉池实在是没办法忽视，喉结重重地滚了滚。
他想这一刻已经想了很久，可当它真正来临时，内心却又是另一番滋味。他听着周围人那些恭维，心绪好像又变回了旧时那样。那是他头一次跟她在仙盟里表露出自己与她的关系，心下无比得意，无比潇洒，他头一次不讨厌他人的恭维，只觉得他们口中说出来的话语如同春风拂面蔺玉池甚至还想他们多说一点。
他喜欢听这些人祝福他跟崔善善，喜欢听见别人对他说：一一你们两个人这么般配，日后一定要好好的。一一有这么好的师妹，你要永远与她在一起。他一听，心里什么愁闷与仇怨都消散了，只余下轻飘飘的欣然，令他路也走不好，手脚也不听使唤，幸福到眼前发晕。蔺玉池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滋味，既陌生又无比欣喜，令人欲罢不能。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偏过脸，双眼望入她明媚含笑的眸底。“崔善善，能不能不唤我魔君与殿下，只唤我的名字？”崔善善见他被人戳穿还硬要装相，忍不住轻笑了几声，最终还是答应了他，甜甜地唤了他一声：“蔺玉池。”
蔺玉池听罢，眉目轻扬，眸中笑意如冬雪初融。两个人一同接受神域诸神的祝福，设酒入宴，魔宫内的气氛变得畅然又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