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复一日,崔善善的肉身浸泡在池子里,逐渐发生了某些令他意想不到的变化。
因为最后重塑出来的人,并非是十六七岁的崔善善,而是……“呜哇一一”
蔺玉池骡骤然睁开眼,发现眼前竞多了个不断啼哭的婴儿,正在池中挣扎。他心下微怔,为何会这样?
崔善善呢?
他皱眉望着眼前不断挣扎的女婴,神色如同见了鬼一般无法置信。青崖医者只与他说崔善善会重塑肉身,也没说崔善善会变成一个小婴孩。蔺玉池长久会不过神,总觉得自己或许是漏掉了什么步骤,才使得崔善善变得这样小。
最后,听到她挣扎之间似乎呛了水,蔺玉池才慌慌忙忙走过去,将小小的她提起来抱在怀里。
起初,少年怀疑这并不是崔善善。
他开始仔细地一寸寸描摹着她的眉眼,最后望见她鼻尖有个极其小的小痣,他脸上的神情霎时变得有些哭笑不得,心底更是复杂得难以言喻。好在小时候的崔善善乖乖的,被人抱在怀里就不哭了。蔺玉池将她从神域带下来,在人间各处隐居。他开始重新培养崔善善,让她早些突破三桑,成为人神。然而,少不经事的蔺玉池碰到了许多困难。崔善善的身体虽然重塑过,有了极好的仙脉,可是她的体质却半点比不上小时候的崔娥。
人族的孩子似乎分外脆弱,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稍有不慎,就病得浑身发红或者发青,她一难受就会哭个不停,蔺玉池吓得根本不敢入睡。蔺玉池回想自己的一生如履薄冰,却因为天资极好无所不惧,平日里意气风发,最终却在照顾小崔善善这件事上碰了满鼻子灰。他四处在奔波,替崔善善找来人族的郎中看病,最后得出崔善善竞是缺乏母乳。
蔺玉池思索了片刻,又花了些时间,在妖界替她寻了个母牛妖当她的奶娘。终于,崔善善身体上的病痛逐渐消失,只是余下小半日的时间,崔善善仍会哭泣。
蔺玉池听她哭得嗓子都哑了,却如何也哄不好,最后干脆化出自己的尾巴尖,让她握在手中把玩,企图吸引她的注意力,让她停止哭泣。然而小小的崔善善好奇地瞅了瞅他的尾巴尖,却是一把将它攥住,毫不客气地咬上去,用尖牙抵在鳞甲上反复碾磨。蔺玉池蹙眉。
就算是再落魄,他还是一条龙,他还是魔域的君主,威严不可侵犯。他忍不住想教训崔善善不能这样,要对万物抱有敬畏之心,可一转眼,看见她笑眯眯的无比满足的眉眼,蔺玉池又觉得好似这样的事情多一些也无所谓。如此日复一日,蔺玉池逐渐变得有些心里交瘁。终于熬到她学说话的年纪,蔺玉池又开始教崔善善学习人间的官话。然而崔善善呆呆地望了他半日,冷不丁凑近,埋在他颈间,手抓住他柔软的墨发,依赖地闻他身上的气味。
她甜甜地开口唤了他一声娘。
少年霎时板起一张脸,脸色很不好看:“不是娘,是师兄。”小姑娘眨眨眼:“西兄。”
蔺玉池严肃又认真:“是师、兄。”
小姑娘不说话了,很任性地扒在他身上装鹌鹑。蔺玉池身体一僵,被她的小脑袋靠得心软软的,却又毫无办法。好在崔善善跟崔娥差不多,到了一定的年纪之后,先前的记忆便会苏醒,与重塑之后的记忆所融合。
蔺玉池一边替她筹谋好一切,一边等待着她记忆苏醒。时间很快过去五年,崔善善终于长到了万人嫌的年纪。有一回,她生了一场急病,蔺玉池又到附近的镇上替她寻药。他问遍了所有药铺,最终仍缺了一味药引,蔺玉池只能亲自去采。折腾了几日,他将药采回来熬成汤药,崔善善却仍不见好。蔺玉池急得抓了个医修过来,那医修将脉一把,却是战战兢兢地跪在他面前,细声细气地说:“她似、似乎并没有饮下…”“没有饮下?“蔺玉池皱眉质疑道。
他忍不住将目光转移至榻上装睡的崔善善。经过一遭盘问,蔺玉池这才发现,崔善善已经开始学会在他背后耍心眼子,竞偷偷将他千辛万苦熬的药倒掉了!
蔺玉池气得三日没理她。
待到第三日入夜,崔善善需要人陪睡,但是他已经三日没有陪崔善善睡觉了。
小姑娘敏感地察觉出了某些不对。
她来到院中,发现蔺玉池已经疲累地,靠在院中的树旁睡着了,眼睑下方浮现出深深的青黑。
夜深人静,崔善善察觉到自己似乎惹他伤心了,主动去灶房熬了一大碗浓浓汤药,又屁颠屁颠跑到他身前,伸手将少年摇醒。她叉着腰,站在他面前,咕嘟咕嘟地将一整碗药都喝干净了。蔺玉池睁眼望着她,眼里蕴着几分惆怅。
见她将那一整碗药喝完,整张脸被汤药苦得皱成一团:“好苦哇。”少年心软地提起她的两胁,将她安稳抱在怀里,哄她入睡。而崔善善蜷缩在少年怀中,恨不安分地伸出热乎乎的手掌,捧住他的脸:“我很乖的,师兄,你不要、不要再生气!”蔺玉池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他有些想哭,喉中却又无端有些憋闷。如今已是夜深,他让崔善善靠着自己睡觉,可是崔善善却望着周遭的草木,许久都没有出声应他。
崔善善能察觉出,他似乎已经这样不开心很久了。小姑娘挠了挠头,不知如何哄他才能开心,干脆靠在他的颈间,抱缩成一团,用脑袋蹭了蹭他,细声细气地说:“你能不能不要不高兴了?”她的语气很笨拙:“我、我不是故意惹你不高兴的,我最最最喜欢你啦,师兄!”
蔺玉池倏然睁大了双眼。
那一刻,少年逐渐记起旧时与崔善善度过的点滴。他惶然发觉,自己已经许久,许久没听见崔善善再开口对他说出这句话了。在崔娥的事情败露之后,他只来得及承受崔善善的恨。他一昧地承受她的冷眼,再也没能从少女的眼里望见零星半点的爱,只能从她的疏离之中感受到无限的落差。
他甚至还以为,自己这辈子或许都听不见崔善善再对自己说喜欢了。哪怕如今的崔善善还不知喜欢到底为何物,蔺玉池枯竭的心底也逐渐被这样单纯的爱意填满。
片刻后,他的眼眶变得微微湿润,蔺玉池忍不住抬眼望着天上的明月,竭力不让自己在她面前哭出来。
他只是轻声道:“嗯,我知道了,你快睡罢。”小姑娘听罢,靠在少年的心口前,安稳闭上了眼。然而,谁也不知,崔善善这一睡,便睡了整整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