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走的那夜,曾用枯槁的手握着小小的她,头枕在她肩上,声音很低很哑地对她说:“日后的路,你要习惯自己一个人走。”那时崔善善仍有些不解,只固执地问道:“为何呢?我们家分明还有妹妹,还有阿爹呢,阿妹她还那么小!”
满头苍发的阿娘笑了笑,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傻瓜,无论如何,人生的路总是要一个人走完呀。”
满头鬓白的妇人说完,眼神骤然变得有些悲凉,却夹杂着无奈。最后,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统统化为释然。
只听她缓声道:“无论这条路上有多少个人同你相伴,到了最后,终只会剩下自己一人。”
“你莫怪阿娘不为你取名字,你可知,倘若你有了名字,阿娘便要多出一份挂念,便不会像今日这般释然了。阿娘自幼便知自己身体不好,亦并非心性坚强之人,阿娘是个很自私的人,不为你取名字,只是觉得这样似乎会让自己活得不那么辛苦。”
她叹了口气:“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的一套活法,而这便是我自己的活法。”
那时崔善善年纪小,什么都不懂,直至今日,崔善善方才懂了几分阿娘的用意。
倘若不习惯自己一个人活着,或许日后便会因为无法释怀而变得十分痛苦。阿娘不希望她日后痛苦,所以才对她嘱托道,日后的路要习惯自己一个人走。
崔善善想着她的话,心底的感情又从沉痛变成了怅惘。而身侧的方凌霄见她不答,心下叹了口气,拿起案上的茶盏,像饮酒那般豪气地尽数饮下。
“崔善善,你心还是太软了。"少年如此对她说。崔善善吃饭得有些困乏,忍不住靠在桌案旁闭上眼休憩。方凌霄侧目静静望着她。
只见少女白皙的脖颈上残留着些许寡淡的红痕,他想,许是昨夜那人留下的罢。
崔善善果然还是心软,这样心软的人,可是走不了多远的。少年轻攥紧了衣袍,眼底的神色逐渐变得寒冷。他终是忍不住开口问她:“崔善善,你可知,陈灵到底是如何死的?”崔善善一怔,朝他望过来,眼底透出几分躲闪。她咽了咽唾沫,嗓音很轻:“玄门的长老不是说过,是潜入昆吾山的魔族所为?”
方凌霄望着她,心底忽然生出几分可笑。
崔善善到底还是偏袒蔺玉池。
他早该清楚的。
方凌霄忽然觉得,世上最招笑的人不该是蔺玉池,而是应该是他。今晨,他本特意来到崔善善的院中,寻她一同吃早膳,结果却发现蔺玉池竞然还未走。
不仅不走,甚至还刻意设下了禁制,不让外人靠近。方凌霄瞥着那道窗户,暗道此二人实在是有些荒唐,而且崔善善竞然没将他赶走,反将其留在房中,任凭他对自己做出手脚而不反抗!方凌霄心底生出几分不忿,分明她的心性不会那般左右摇摆,为何到了蔺玉池身上,便不一样了?
自此,少年的好奇心顺势被蔺玉池勾起。
他实在是想见识见识,此人到底是如何对崔善善低头认错,才会让崔善善那般犹豫不定,分明说好要决裂,到头来却改了主意,犹豫不决。想罢,方凌霄索性自己尝试着偷偷解开半层禁制,隐了气息,坐在窗后的草丛中,听里头的情况。
然而他却没有听见蔺玉池低头认错,反而听见了许多令他无法接受的恐怖事实。
玄门人只对外人道陈灵是魔族所杀,然而蔺玉池却亲口对崔善善承认,是他亲手杀死了陈灵。
蓦然,方凌霄回忆起这几日蔺玉池的所作所为,心底一阵发寒,脊背汗毛直竖。
怪不得,他身上的煞气那么重,怪不得,方凌霄自第一眼见到蔺玉池时,便觉得此人心思深沉,不像众人口中那般伟岸光正。不,蔺玉池简直跟伟岸光正沾不上边,只是他不常出没于人前,仙盟弟子一向对他知之甚少,直道此人被凌华仙君收作徒弟,品性不会差到哪里去。也就是说,蔺玉池骗了所有人。
他就是魔族,他是魔族派来的间子,是他,害死了无辜的陈灵。一时间,方凌霄心心中怒火中烧。
他忍不住观察崔善善的反应,然而他只在她脸上见到了令人失望的眼泪。崔善善到底还是心太软,心思被蔺玉池与情爱两相牵掣,或许蔺玉池也威胁了她,这才使得她变得如此心性不坚。
方凌霄忍不住在心底暗骂,此人真是纯纯的坏胚!就是蔺玉池,不仅害得陈灵人间修行受挫要再等待千年方可重生,还蒙蔽了所有人的双眼,就连崔善善也心软偏袒他!方凌霄死死咬住牙关,心底的恨意逐渐占满整个心胸。凭什么?
为什么?
天道为何如此不公,让这等恶徒逍遥法外受万人尊崇?霎时,方凌霄恨他恨得浑身开始发颤。
他忍不住想要冲到魔域,杀了蔺玉池,为陈灵报仇。然而,少年只是稍想了想,便觉得此计过于鲁莽。不,魔域是蔺玉池的主场。
他必须要做个更谨慎的计划,让众人看清蔺玉池的真面目。方凌霄逐渐从记忆中回神。
他望着崔善善,蓦然想到了今早蔺玉池曾提到的凌华子。他可以利用崔善善引出凌华子。
届时,只要崔善善生命受到威胁,就不怕蔺玉池不来,还能趁机让凌华子看清此人的真面目,借刀杀人。
至于崔善善……
崔善善是被蔺玉池所胁迫的凡人,方凌霄相信凌华子会对崔善善手下留情。因为她到底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凡人罢了,蔺玉池可以死,而她至多会被凌华子废去那一身修为,如此也能给她长个教训,日后对蔺玉池这等人多个心眼,不敢再心心软。
想罢,少年乌沉沉眼底多了几分隐秘的快意。是了。
一命偿一命,这才叫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