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日思
三月暮春，东海。
崔善善呆坐在东海仙盟主殿外的一处偏厅，侧目望着殿外景象，心下微讶。绵白海浪翻滚,泱泱如同万丈银堤。
天色无比蔚蓝，崔善善这两个月都在各州奔波，已经许久未曾见过这等澄明蓝净的天色了。
少女闭上眼,静静感受着殿外吹拂的海风。身侧忽然传来一道柔和的妇人嗓音：“囡囡，可是东海的菜肴不合口？”崔善善回过神，望向对面的妇人。
眼前的妇人跟方凌霄有八分像，正是当今东海仙盟盟主的夫人，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穿着一身藻蓝绸衣袍，袍袖上绣有大片繁复精致的暗纹。明艳的五官之中携着些许主母惯有的厉色。语气虽柔和,却蕴含着某些旁敲侧击之意。崔善善看向身侧埋头苦吃的方凌霄，对妇人弯弯眉眼，露出个明媚笑容：“没有，晚辈先前从未吃过这般好吃的菜肴！”妇人与身侧的侍女相互对望，亲切地望着崔善善，又看了看方凌霄，神色忽然转冷，厉声道：“这小子真不省事，也不知道给你夹点菜！”少年大口嚼着口中饭菜，纳罕地开口：“这么大个人了，手脚强壮健全，爱吃就夹,不吃……嗝唔,就别夹呀！”
“我记得你修习了大半年浮屠身法，手臂一定壮实得不行啊，"少年停下筷子，拍拍崔善善的肩膊，“我看你一筷子能将那海里的大蛟龙给夹起来，哪里用得着我！”
崔善善嘴角抽搐几下，面上仍挂着不失礼貌的笑容，俏生生的眉眼多了几分僵硬。
用完这顿不上不下的饭，妇人最后看了眼崔善善，叹了口气，道了几句饭后的客套话，便作势要离开侧殿。
崔善善见她要走，快步走上前，乖巧地问道：“蓝夫人，晚辈还想问问您关于明日晚宴之事……
“你既是凌华子惟二的爱徒，虽说家族底子确实差了些，可你又亲自来了东海，那濒湖老者理应亦给你发贴才是，也不知何处出了差池…”她抚上崔善善的手，又拉过方凌霄叠在一块：“也罢，囡囡，你明日便随着凌霄这小子一同入宴，我夫君既允他在东海修炼闭关百年，如今再出关，无论如何也得给我几分面子。”
崔善善点点头。
妇人走了，方凌霄即刻将自己的手抽回，整个人迎风打了个冷战。他嘀嘀咕咕：“我娘看人从未这般肉麻，看来她对你确实满意。”崔善善坐在一张矮凳上，也嘟囔道：“嗯，有娘真好，我还从未体验过被娘亲心疼的滋味呢。”
方凌霄听着，又忍不住补充道：“先说好啊，我可不喜欢你，也不会娶你，如今带你过来，充其量也只是看你死了妹妹可怜而已，我喜欢的人，可是…崔善善一语道破：“陈灵。”
少年的眼神一下子落寞起来，他也拿来一张矮凳，坐在崔善善的身侧，眼神黯淡：“你说师姐怎么就那么巧，那么巧撞见了个魔族，那么巧被魔族茶骤然听见某个关键字眼，少女心下咯噔一跳。那日，陈灵身死道消，玄门只对外界公布是为魔族所仇杀，并未追查出蔺玉池。
因而方凌霄也不知，真正的凶手其实就藏在仙盟之内，且作为高高在上的魁首，受万千弟子敬仰。
只见无知的少年转过头，开口问她：“陈灵的事，你不是问过青崖医者了，她怎么说？”
崔善善想了想，与他说了实话：“医者是仙人，无法干涉凡人的生死，陈灵师姐虽然是凡人，可她亦是上神转世，一个仙，连凡人的死生都无法改变，更加无法干涉神族的生死。”
崔善善垂落眼睫，静静思索着陈灵生前对自己所说的那些话，片刻后沉吟道：“或许陈灵师姐早便算到了，命中注定有此一劫，那日才会对我说那些话。”少年见她神色不好看，自己也变得失落起来，语气怅惘又低落：“我还想知道，陈灵那样身死道消，是否不会再复生了？”崔善善认真摇头：“医者与我说，上神渡劫失败之后，只消千年便会重新投生，只是那时，不知是否会再转生成凡人。要不，你努努力，等等她？”方凌霄听罢，抿抿唇，眼神里蕴着几分执着，他咬着牙，道：“区区千年，我等得起。”
崔善善笑笑，望向殿外的蓝天。
“人生一世，又能有多少个千年呢，你就这般执着？”方凌霄笃定道：“嗯，陈灵小时与我有恩，是很大很大的恩，我不能忘。”见崔善善有些懵然，少年又忍不住与她多嘴：“更何况，虽说你与你师兄吵架吵得厉害，你如今是能脱身了，可若是让他等你，无论多少年，他亦会等下去的。”
崔善善问：“为何？”
少年想到蔺玉池当日那样的神情，便勾勾唇，揶揄道：“你看不出来么，他那么……那么喜欢你。”
崔善善偏过脸，低声嘟囔：“可我已不喜欢他了，他再等多少年也无用的。”
方凌霄望着她的脑袋，笑了笑，没有说穿。他转移了话题：“明日要赴宴，你带来的衣裳太不鲜亮，我家这边有铺子卖一种色泽艳丽的销纱，你随我去看看，做身漂亮衣裳。”崔善善转过头，望着他，有些恍惚。
方凌霄笑说：“你莫感动，其实我一直都想有个妹妹，可是我娘不喜欢孩子，阿爹便说不生了。你说你先前一直在家中做姐姐，这几日来了东海，干脆就试试做我妹妹罢。”
“先说好，我是头回给人做兄长，若有疏漏之处，你大可以开口。”崔善善见他说得认真，便点点头，对少年露出个甜笑：“嗯。”午间，闲来无事，崔善善便跟着方凌霄去做新衣裳。方凌霄带着她，来到一家金碧辉煌的铺子内，这间铺子很大，里面有好几层小阁楼，见有贵客过来，小厮十分有眼力见地携着她去阁楼上挑布料。崔善善从未见过那般好看的纱衣，一连选了好几件要试，可她试完转过身，雀跃地想开口问怎么样，却发现眼前一个熟人都没有。“南……”
她眨眨眼，望着眼前低眉敛目恭敬无比的小厮，眼底笑意渐敛，硬是将即将出口的名字吞入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