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陷?"谢珩突然开口,紫色官袍映在玉阶上,“三日前暴雨冲垮金谷园东墙,京兆尹上报修补民夫失踪时,殿下为何压下奏报?”沈苓的心腹叶施反应很快,转身面对群臣,从袖袋中拿出一卷文书,“这些是近半年京城失踪案卷,共二百一十七人,最后出现之地皆在长公主别院附近。”
沈苓看着阶下脸色灰败的长公主,想起多年前冬日的金谷园内,姹紫嫣红。那时她只觉得奢靡,并不知道繁花之下埋的是尸骨。若不是前些年偶然一次,她替长公主育花,也不会从花的根系发现养料不对劲。
后来她暗中探查,发现端倪后,命元绿培养了个信得过的人做花匠,再几经周折送入金谷园。谨慎起见,这枚钉子她埋了将近四年,那花匠也是个机灵的,只要有机会就搜集证据,为今日之局铺路。年年复年年,终于让金谷园下得尸骨得见天日,冤魂昭雪。“传旨,"她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回荡在梁柱间,“长公主司马玥禁足长秋宫,涉事人等移交廷尉诏狱,三司会审。”侍卫上前时,长公主并未挣扎,而且出奇的镇定,她脊背挺拔,一双凤目端详着沈苓,平静莫测:“很好。”
沈苓微微一笑,并不回应。
长公主迎着天光走下玉阶,路过那民妇是,发出一声高高在上的哂笑。天光下,她后颈淡青色血管在乌发下若隐若现,莫名让人觉得发寒。大
金谷园的案子在民间掀起轩然大波,不少百姓上衙门认领尸骨,连续半个多月,京中素缟遍地。
沈苓很清楚百姓的想法。长公主未犯错时,是人人敬爱的殿下,可爱之深恨之切,捧得越高只会摔得越重。
她基于百姓心理,暗中命人推波助澜,故而本就沸腾的民愤,愈演愈烈,发展到最后,日日有百姓相携跪于廷尉府门前求处置长公主,亦有寒门士子自发组织,写了不少诗文抨击,逼三司定案。
在这种形势下,长公主的党羽哪怕有心运作,也无计可施。不久后,三司定案,长公主府被查抄,长公主褫夺封号,贬为庶民,幽禁永巷永不得出。其府中亲眷,皆贬为庶人,充入掖庭为奴。这结果大部分百姓都不满,但天潢贵胄,是不可能因为几个平民的尸体就判斩立决。
皇室本就天生高人一等。
沈苓早都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也知道长公主还有后手。但她并不失望,也不着急,毕竞此次金谷园案本就是个幌子,她为了逼长公主起兵造反。
只有长公主起兵,她才有足够的借口,将其斩草除根。大靖天嘉三年春,永巷失火,幽禁其中的司马玥失踪。同年冬十月,宁州一带出现叛军,不多时便聚三万人,势如破竹,一路攻至荆州,离建康城所在的扬州仅一州之隔。十一月初五夜,大雪纷飞,衡阳郡郡守府。司马玥立于沙盘前,神色沉冷,旁边的秦璇身披甲胄,眉心微蹙。“母亲,咱们确定要攻上皇城吗?”
“若再往上打,沿途的百姓……”
“还有,那些巫族的手段也太过诡异,儿臣怕遭到反噬。”秦璇抿了抿唇,昏黄的烛火映着她犹豫的眉眼。司马玥侧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女儿,唇中出发声冷嗤:“身为我的女儿,你不该如此心慈手软。”
她回过头,负手而立望向窗外的雪,声音平缓,目光悠远,“至于百姓…等本宫坐上皇位,他们自然会好。”
司马玥并没有回应巫族的事。
秦璇知晓这是没有回头路了。她有心劝母亲撤兵,再割地为王。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母亲不会听的,她一向独断。
秦璇沉默了一会,闷声应了,旋即行礼退了出去。门外的雪还在下,大片大片飘落,将整座城主府盖在素白之下,寂静朦胧。冷风灌入衣摆,秦璇望着漆黑的天幕,朝雪片伸出了手。雪花融化,冰冷刺骨。
她收回手,目光一片寂寥。
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她从未想过会和沈苓反目成仇。权力这东西,真的就这么惹人垂涎吗?她不明白。
如果她能像兰璧一样说走就走就好了。
但母亲养育她长大,她不能弃生养之恩于不顾。秦璇吸了吸鼻子,拿起墙边的伞,走下台阶,没入风雪。大
另一边,建康城。
一辆朴素的马车行驶出城,停在某处隐蔽的别院外。俄而,一只白皙的手挑开车帘,露出的脸精致娇美,狐毛大氅的一圈毛领,衬得她肤若凝脂,色若春华。
沈苓扶着赵一祥的小臂下了马车,拢了拢衣襟,推门进了院子。二人一路行至正房门外的屋檐下,她停下脚步,示意赵一祥推下,独自一人轻轻叩响房门。
“进来吧。”
房内传出道清脆悦耳的嗓音,沈苓推门而入,里面正是被软禁多年的谢灵巧。
她进去时,谢灵巧正坐在窗边看雪,目光沉静忧郁。沈苓心中有些愧疚,她坐到谢灵巧对面,从怀中拿出个折子放在小几上,温声道:“禾灵的下落,你还不打算说吗?”谢灵巧这才转过头看沈苓。
她似乎已经厌烦了回答这个问题,皱眉道:“我说了我不知道。”“你已经关我这么久了,到底什么时候放我离开?”“我宁愿被流放边关都不乐意被你关在这!”过去的谢灵巧胆怯而善良,还有很聪慧,而如今或许是破罐子破摔,反而对沈苓没什么好态度,一点也不顾及对面是当朝太后,执掌一半政权的大人物。沈苓也不生气,垂眸将折子推过去。
“看看吧。”
谢灵巧面色狐疑,抬手到来折子,一目十行看了,脸色倏地难看起来。寒风将门窗吹得呼呼响,沈苓平和的嗓音响起。“这一年来,司马玥的叛军势如破竹,所过城池接连不战而降,你可知为何?”
谢灵巧看着折子上“巫族”两个字,冷声道:“你是想说,与巫族有关?”沈苓嗯了一声,窗外的雪光映着她淡漠的眉眼,“不错。”“此次前来,我不逼迫你,我只是想求你为天下百姓考虑几分。禾灵若再不出现,云台城的巫族无人制约,届时大靖会不会沦为人间炼狱,犹未可知。”话音落下,谢灵巧忽然轻笑一声。
沈苓不解其意,皱眉看着她,眨眼间,对方通身气质变得陌生而危险。她悄然将手收回袖中,指尖按在缠丝玉镯的机关之上,以作防备。只见谢灵巧素手轻抬,手掌在面上拂过,那张甜美乖巧的面容,顷刻间变了样子。
桃花眼,柳叶眉,眉心一点朱砂,气息高深莫测,嘴角挂着浅笑。此等诡异场面,令沈苓脊骨蹿起一阵寒气,她喉咙干涩,袖中的手指微微发颤,却依旧面色如常。
她打量着眼前的陌生女子,心中已然猜测到此人身份。“禾灵。”
眼前的女子轻轻颔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翻开的折子,语气散漫,“你方才所言,可都是真的?”
沈苓平稳了呼吸,点头道:“没错。”
禾灵叹了口气,目光幽幽:“这些家伙尽给人找麻烦。”她站起身朝门外走,姿态懒散,声音也懒洋洋的,“走吧,我帮你便是。”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沈苓有些怔然,闻言她也站起身,随对方往外走。二人出了门,她看着禾灵的脸,没忍住问道:“谢灵巧呢?”禾灵变成谢灵巧的模样,那真正的谢灵巧又去哪里了。禾灵侧头瞥了沈苓一眼,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那个小姑娘啊,约莫是永安四年去世的。”“被她表兄打死的。”
“巧娘对我有恩,她的恩情是我悟道破境的路,因此我变成她的样子,为她报仇雪恨。”
沈苓没想到,真正的谢灵巧早都去世了。她上辈子乃至这辈子见到的,都是禾灵。
她道:“你与她如何认识的?”
沈苓对禾灵口中的悟道有些好奇,于是委婉相问。禾灵也没瞒着她,直言道:“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因境界不得寸进,于西湖断桥边借酒消愁,醉后抬手摘星,不慎落入水中。”“巧娘被亲姐弃在路边,她哭着路过断桥,恰好看到了落水的我,便不顾安危跳下去把烂醉的我拖上了岸。”
说着,禾灵望向天际的目光悠长,嗓音也轻飘飘的,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怀念:“她是个善良的孩子,只是命不太好。”沈苓一时无话,只觉得喉咙有些发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