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颠倒乾坤自敢当
入秋后,天气很快凉了下来,从北到南,各地都接连下了雨。谢择用兵如神,谢三爷不久前也官复原职,带兵前去援助,再加上又有西域诸国相助,战场上的形势很快被扭转,战事渐渐平稳下来。只是前秦和吐谷浑就像是鬣狗,紧咬不放,想要彻底将其打退,恐怕还得费不少力。
战场上形势在变,朝堂也在变。
这段时间,长公主由最开始的代笔朱批,变成了垂帘上朝,朝臣们虽有意见,但也因为司马佑病重,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部分人都打着等司马佑驾崩,幼帝即位后让长公主辅佐摄政的心思。
至于沈苓这个贵妃,要么老老实实做太后,要么给司马佑殉葬。总之在大部分朝臣眼里,她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无人知晓,朝中大半寒门子弟,早已成了这个不起眼贵妃的门下臣。沈苓近日将谢二爷通敌叛国的证据都收集齐全,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将其交给了心腹朝臣文子章,只等着中秋那天的早朝,将这东西呈上去。中秋当天,阴雨绵绵。
长公主很勤勉,早早起身去了太极殿正殿,于龙椅后专门设的椅子上垂帘听政。
朝臣们把该报的事报了,长公主又说了几句话,便微微抬手,示意旁边的崇明。
崇明将拂尘甩到小臂上,扬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底下的朝臣静悄悄的没人说话,长公主站起身正准备离开,就听到有道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是膝盖触地的声响。“臣廷尉监文子章,有本启奏。”
声音在大殿玉砖上激起回响。
长公主停下脚步,透过晃动的珠帘,看到了跪在地上的臣子。文子章,寒门出身,两年前被定远侯府的裴凛举荐为官。印象中,此人耿直刚正,判案能力出挑,是清流直臣。
长公主凤目微垂,保养得宜的手轻点扶手。前排紫袍玉带的贵胄们纹丝未动,倒是后排几个青袍官员诧异地回头。六品小官在朔日大朝上奏事,本朝尚未发生过。谢珩站在首位,一身紫袍沉得他眉目如画,只是神色太过淡漠,哪怕听到这突兀的启奏,也只是垂眸静立,恍若无他无关。新上任的尚书仆射崔延年冷笑:“文廷尉监的奏本,莫不是又要参劾哪家僮客逾制?”
崔延年乃是崔瑛族兄,因着崔瑛收集桓氏反叛证据有功,王桓倒台后,长公主便把清河崔氏扶持起来,收为己用。
崔氏作为老牌世家,对寒门子弟一向看不起,因此说得话也颇难入耳。文子章冷冷看他一眼,不为所动,朗声道:“臣参劾左民尚书谢山,私通苻秦![1]”
话音未落,殿角铜漏的水滴声骤然清晰可闻。谢珩掀起眼皮看了眼文子章,转而目光落在侧后方谢二爷谢山的身上,看到对方霎时白了脸,口中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冷嗤。蠢东西。
一石激起千层浪,殿中不少人都面露惊诧,不可置信的看着文子章,心想这寒门郎怎么这般胆大,敢在谢氏头上动土。要知道谢珩此人最是睚眦必报,文子章今日敢弹劾谢家人,明日说不上阖家都得丧命。
官员们心思各异,暗中观察着谢珩的神色,见他只是瞥了二人一眼,又漠然垂眸,不免有些狐疑起来。
这事…难道还有隐情?不然谢珩怎么依旧泰然自若,不为所动。谢山现在在自己侄儿手底下活命,听到文子章的话后先是一惊,下意识转头看向谢珩,待看到对方事不关己的样子,心中顿时大骇。他和苻秦丞相之子通信的事……谢珩怕是早都知道了。谢山头上渗出冷汗,他咽了口吐沫,不敢再往下想,只想着先把眼下的难关过了。
“寒门竖子也敢污蔑三品大员?“谢山阴沉沉的盯着跪在地上的文子章,“拿不出实证,本官今日就请殿下剥了你这身官服!”文子章从袖袋中捧出泛黄的信笺,神色镇定:“永安二年十月廿七,谢府掌书记谢时夜出北郎,与苻秦使者密会于白马寺。此信由谢山亲笔所书,盖有私印,殿下可请廷尉署验笔迹。”
侍中欲接密信,却被谢山横身挡住:“殿下明鉴,我谢氏北府兵上月刚破吐谷浑和苻秦的五万铁骑,臣若有异心,何须自断臂膀?”朱衣大臣们纷纷点头。
文子章却不卑不亢,神色依旧镇定,他知道谢山这是打算把这件事推给谢氏阖族,逼迫谢珩保他。
但贵妃说过,谢珩不会管谢山,让他放手去做。文子章最看不上这些士族出身的酒囊饭袋,享受着奢靡的日子却通敌叛国,实属该死。
他冷笑一声,抬高声音“破敌是真,通敌亦是真。”“他说的不错!"殿外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身穿绛纱官袍的余有年大步行来,看向谢山时,坚毅俊郎的脸庞上充满厌恶之色。
余有年怎么无召回京?他不应该在边境御敌吗?难不成这是余丞相也有参与。
众臣看向余丞相,只见他怒瞪着余有年,疯狂眨眼,显然是在示意余有年别胡闹。
可余有年却像是没看见,径直走到大殿内,掀袍跪地。“微臣参见长公主,臣可以证明,文廷尉监所言非虚。”他从怀中拿出一张货单,盯着谢山道:“上月廿九,谢山下属荀嵩在广陵码头私运二十船精铁,货单写明送往邺城!”他转向御座深深叩首,“我边军盔甲破损月余未补,敢问谢将军,精铁都去了何处!”
谢山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一干二净,他唇瓣颤抖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呼冤:“殿下,臣冤枉,臣根本不知此事,余有年无诏入京,他才是那个别有用心之人!”
余有年冷笑“我余某无诏入京之事,自会按律受罚,但现在要紧的,是你对这些证据如何做解!”
谢氏的人三三两两站出来为他说话,与谢氏对立的世家朝臣则纷纷出言质问。
偌大的正殿一阵喧闹,吵得不可开交,长公主指尖在龙纹扶手上轻叩,目光扫过谢山清冷淡漠的脸。
事关谢氏,他为何不紧张?为何还不出言?她听着底下的人吵,不禁有些头疼,于是拍了拍扶手,“吵什么?这里是街市吗?”
朝臣们渐渐歇了声,殿内又恢复安静。
长公主看向崇明,崇明便去文子章和余有年跟前,把两样证物呈了上去。她扫了几眼,似笑非笑看着谢珩,温声道“谢大人,你怎么看?”谢珩上前半步,腰间环佩轻响,他拱手,“回殿下,臣并无看法。”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眸色也平静无澜。
长公主挑眉,玉白的指尖挑开珠帘,“谢大人这是何意?”谢珩睨了眼谢山,谢山感受到目光,浑身止不住发起抖来,他哀求的目光看向谢珩,期望对方能看在叔侄的面上放他一码,救他一命。“各司依律彻查便是。”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谢山猛地看向谢珩,脸上尽是愕然之色。
长公主也没想到谢珩一句解释都没有,似乎并不打算保谢山。沉思片刻,心中愈发怀疑对方别有用心,不然兹事体大,他为何无动于表?“谢山,你作何解释?”
谢山瘫坐在地上,嘴唇翕动着说不出一句话,他虽然不聪明,但也知道谢珩是明摆着早就知道他通敌叛国,却故意放纵。可都是谢氏出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下,谢珩到底为什么要冷眼旁观。他想不通,只知道等待他的,是刑场上的鬼头刀。长公主端详着谢珩的脸,俄而淡声道:“着御史中丞周颚、廷尉顾荣共审此案。”
她的声音像浸过冰水的丝帛,“谢山暂押入天牢,听候发落。”按照惯例,同族做出通敌叛国之事,谢珩身为家主,在查清真相前,该革职在家。
但长公主只言未提,底下的朝臣也没有吭声的。与谢氏敌对的,都和长公主想法差不多,打算先观望一二,生怕谢珩有后手。
长公主心中闪过无数念头,目光透过珠帘落在谢珩冷漠的脸上,朱唇微启:“退朝。”
她站起身,将手搭在崇明小臂上,施施然转身离去。满地朝臣面面相觑,谢山被拖下去,余有年也被带走,罚他无召回京的错。谢珩拿着笏板,缓步离开,好似没注意到他人或探究,或惧怕的目光。秋雨越下越大,天光是灰蒙蒙的暗淡,檐间水珠如帘滑落,谢珩望着含章殿的方向,眸色晦暗不明。
俄而,他收回视线,撑伞拾级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