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怜没想到自己与王朝和第一次的正式约会是在养老院进行的。原本她已经向乔笙借了化妆品,还准备穿漂亮的裙子去拍照,现在为了做事方便,她套了件白短袖和灰外套,而且一简化就简单到极致,她拒绝化妆…后来临近出门时涂了点防晒,向乔笙借了支唇釉。她把头发低低扎在脑后,显出低调的样子。
养老院要建在郊区的某个小山上,好在这所名校也被大城市挤在郊区与市区的边界线上,他们坐地铁和公交车加起来共花一个半小时,已经算很近了。他们在周五上午各自上完自己的选课,就在教学楼下集合,先一起去外面吃个饭,再去养老院。
陈怜看着窗外,公交车把自己送上山坡。山脚是大片绿油油的菜地,不知道种了什么,远远的山腰上有模糊成一块的粉红色,应该就是樱花。下午的阳光开始热起来,透过玻璃散入车内,他把自己的红色的棒球帽取下来,盖在她的头发上。这时他说:“欺,你涂口红了?”陈怜:…
他们刚才可是连饭都吃过了。
没有专门的小包,她就把上课用的书包带过来了,里面只有表单、纸巾等零碎的杂物,还有几张草稿纸和笔袋,以备不时之需。他来的时候两手空空,乘公交车前去地铁口附近的店铺里买了点草莓,下车时就一手拎水果,一手拿过她瘪瘪的书包背在肩上。
王朝和大概来过很多次了,轻车熟路地走过几个岔路口,最后把她带到几幢用米黄色砖块砌起的小屋前,推开玻璃门。前台是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阿姨,四十几岁,听见响动后抬起头,笑道:“朝朝来了。”“赵阿姨。"他笑着走过去,陈怜跟着在旁边说了句"阿姨好”。他把草莓放到柜台上:“上次听说杨婆婆想吃草莓,去水果店看正好有,就带过来啦。”
“她开玩笑的,你还真带了。”
陈怜想如果每次出来都有王朝和在身边的话,她好像就无需“社交独立”了。他们在交谈的时候,她偷偷打量着四周陈设,桌椅沙发都比较旧了,但看上去很整洁。
“这就是你女朋友吧?"赵阿姨说。
“是的。"身边人说着,陈怜连忙转回视线说:“阿姨好,我叫陈怜,我今天过来做志愿。"她从他背后的书包里取出一张表单,“等我完成今天的工作,能帮我在这里敲个章吗?”
赵阿姨扶着眼睛接过表单,大概也是有过敲章经验的,笑道:“好的,你们先坐吧,我跟你们讲讲今天的活动安排。”王朝和并没有什么表单需要盖章。陈怜想就冲他那个志愿经历,要是全都记入评估系统,大概能把校外志愿时数刷爆。她这时想起当初在收他在图书馆做志愿时,他还在申请表上提及有去西藏做草方格。他们就着旁边的木椅坐下了,赵阿姨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讲明过会儿先简单跟别的志愿者一起打扫老人的起居室,然后开文娱活动会,按自己的特长跟老人互动表演等等。
养老院内,一个房间两张床。有夫妻一起住,也有好朋友一起住。“要做就做好”是陈怜的基本作风,即使是清扫。她重新扎了辫子脱掉外套,拿着抹布和小盆去接水了。再次回到房间,她看见王朝和一边扫地一边嘴里笑着跟一个老太太聊天。老太太胖团团一个,头发花白,身穿枣红小袄,正在讲当年她作为优秀村干部,力劝大家进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往事。“不然吃不饱穿不暖…”
他问:“怎么吃不饱,怎么穿不暖?”
老太太慈祥道:“就是饿,没衣服。”
“具体是怎样的呀。"他说,“干旱?粮票?有什么印象很深的事情吗。”老太太愣一下,大概没遇到过如此刨根问底的聊天。“小事就行。"他说。
老太太陷入思考。
“哦,小时候。“她说,“下雨天,我一手拉着弟弟,一手抱着老小,还要拿唯一一个番薯,太重了,太饿了……
“嗯。”
“我就把番薯吃掉了。”
陈怜抬头,见他半垂眼睛,看不清表情:……这样。”“她是新来的。”一个声音忽然响起,“你也是?”陈怜转过身,看见一个戴小帽,穿花格子衬衫的老太太眯眼睛注视她,扶门框站着。她约七十岁,比自己稍矮些,不胖不瘦,但背有些驼。“是的。”陈怜应声。
昔日的“优秀村干部"坐在床上,抬头见来人说:“哎杨姐,刚才阿姨来找过你,我才知道你不好乱走呀。咱们这个年纪了,身体得注意些。”杨姐看向床上的新姐妹,淡笑道:“是。“然后瞥见站在一边的王朝和,“最近怎么来的这么勤。”
他笑着说:“给您带草莓了,放在赵阿姨那里。”“……哦,“杨姐想起了什么般,“挺好。“她把手从门框上撤下,按着手边的柜子继续缓缓抬脚,陈怜见了就把抹布放盆里,把尚干净的胳膊肘借给老太太。杨姐看她一眼,说“谢谢",就伸手扶上来。陈怜发现那双手比主人的脸至少年轻二十岁,虽然粗壮,却少有手纹,皮肤甚至是白嫩的。她搀着杨姐到床上,把被子掀开,问她想躺还是想坐。杨姐说想坐着,陈怜就又调整了靠背枕头。她走到床尾去看,发现并没有摇杆,无法调节床位高低,就问杨姐还要不要加枕头。杨姐摇摇头,又有些惊讶:“你很熟练。"陈怜说:“小时候见得多了。”“小姑娘。"杨姐坐好后,说,“能帮我把床尾的小桌搬来吗?”陈怜微抬眼,看见一块折叠的板子立在床尾,就拿起来,拆开,利用床边的扶栏支在杨姐的身前。
“小姑娘,再帮我把床头柜第二个抽屉里的匣子拿出来好吗?"杨姐说,“还有手机。”
陈怜把柜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个过釉的木匣子,深棕底色,雕了几朵花,开关像古代女子旗袍上的盘扣。还有一只智能手机,手机壳是小孩的涂鸦。……和桌上的充电器。“杨姐说,“帮我插一下电好吗?”陈怜照做了。她想自己确实是来做志愿的,也确实应该干事,杨姐语气也很和气,但就是……自然而然地处在“被使唤”的状态里了。她在桌上盲目地找充电器,身后伸来一只手:“这里。"王朝和走过来,把靠在墙沿插座上的充电器拔下来,塞进她手里。
拥有木匣子和永远不会没电的手机后,杨姐就安静了。陈怜开始继续擦墙。村干部还在旁边跟王朝和闲聊,想拉杨姐一起聊天,杨姐会有回复,但没主动问什么。陈怜偷偷看杨姐,发现她把匣子打开,里面是很多纸,不同的大小,格纹纸或划线纸等等,但都泛黄了,一些字留在上面。杨姐低头眯眼把手机远端着,似乎在跟纸上对照。
“杨婆婆,新眼镜还没配吗?"王朝和这时问。“说是在路上。”
“这样看不方便吧。”
陈怜感到脸上一凉。她看过去,发现窗户开着,风进来了,而窗外正是小院,几棵大大的樱花树生长着,遮去米黄的围墙,粉红色薄花瓣随风如尘土般散开,又落在石板路上,像细密而轻柔的吻。她凝神望着。“……小姑娘。”
陈怜晃神,看向杨姐。
“帮我来查查字好吗?"杨姐和蔼地笑。
“好。”
陈怜把抹布放回脸盆,说她先去洗个手。
再次回到房间,陈怜搬条凳子坐到杨姐边上:“查什么字?”“这个。“杨姐把手上的纸递给她,“把纸上的字都在手机上搜一下,然后把每个字的意思都告诉我……小姑娘,把手擦干好吗?”陈怜默默从床头柜上抽纸擦手。
杨姐把纸递给陈怜。她接来,先扫一眼。字迹有点潦草,但又透出几分清秀。上面也就一个句子,只是分段写:
你走过来,
樱就微笑了。
…陈怜想这还要查么。
她又确认:“是我把每个字查一下百度,然后告诉你含义吗?”杨姐点头。
难道杨姐不认字……陈怜心里一团念头,但没说什么,开始勤勤恳恳地做志愿。
“第一个字是′你',有四个意思,分别是……她慢慢地读着。有些字的含义有一大串,她就挨个念过去。杨姐还说,如果有标注的话,希望她把每个字的来历也读一次。“……樱。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樱桃,一个是樱花。"陈怜想起了什么,联系生活实际进行解读,“就是窗外种着的那些。”杨姐眯着眼抬头,望向窗外。好久,她说:“哦,这样。”陈怜这时发现房间里不知何时变得安静。她回过头,看见那位昔日的村干部已经躺在床上休息了,而王朝和正拿着她落在一边的抹布擦桌子。地板,墙壁,都泛着干净的水光。他最后把抹布放进脸盆,走过来,弯下身对陈怜低声道:“剩下的房间我去清扫吧,你先在这里给杨婆婆念诗。”陈怜心想他把那句话叫“诗”,然后脸颊一热。他亲了她一下,然后笑着离开了。
…哦,她还在第一次约会。
陈怜望着他离开后空荡荡的门口,又忽然想到什么,回头看见杨姐气定神闲地笑看她。
“感情好啊。"七十多岁的杨姐开口就自带一种稳重笃定感。陈怜低头抿唇:……还可以。”
杨姐说:“那个小伙子,之前整天问我当年究竟跟我老头怎么好上的,怎么相处的,烦死了,没想过能交上你这样好的女朋友。”陈怜心里一乐,嘴里说:“还好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