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微没说话，盯着他看。
裴浔之被盯得发毛，于是开始思索自己方才是不是态度有点差。云知微正色道：“裴濯，你知道吗，你有时候真的很像小师兄。”她不通过长相来认人，而是靠神态和脾性。他方才认真同她说话时，神情郑重，语气温和，娓娓道来，同记忆中的小师兄一模一样。
只是，为何聊着聊着脾气又变臭了？
她上前一步，双手交握放在胸前，眼巴巴地祈求：“你以后，能不能保持那种温柔的状态，像小师兄一样。”
裴浔之定定看了她片刻，突然温柔一笑，伸手拍拍她的脑袋：“练了这么久，一定累了吧。”
云知微瞪大眼，疯狂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裴浔之一只手轻轻虚掌在她脑后，脸上保持笑容，朝她俯身下来。云知微屏住呼吸，目光一寸寸描摹他的眉眼鼻唇。月色中，少年星眉剑目，挺鼻薄唇，身上有一股清甜的水果糖味。她一恍惚，脑海中浮现出另外一幅画面。
漫天花瓣中，少年笑着对她伸出手：“别怕。”那张脸，与此刻的脸，几乎是完美地重叠在一起。浔之哥哥。
她唇瓣张了又合，无声吐出四个字。
裴浔之凑到她耳边，打断她的回忆：“快去睡吧，做个好梦。”在她完全回过神来之前，他倏然直起身子，收了笑容，猝不及防地抬手给了她一记爆栗，扭头就走，并凉飕飕扔下一句。“梦里什么都有。”
大大大
次日清晨，飞鸢抵达蔚州城的外郊。
云知微、裴浔之、孤山聿三人向裴远洺道别，踩着千年古木梯走下飞鸢。“我的娘呢冷死个人了！"孤山聿被迎面而来的寒风刺了一刀，不由缩了缩脖子，不满地嘟囔。
蔚州位于九州最北，几乎没有春秋，冬日漫长，夏日短暂。此时，九州中原还是鸟语花香的春日，这里还停留在残冰初融的冬末。云知微依旧一身单薄的鹅黄衣裙，却不觉得冷。她噔噔噔跑下飞鸢，得以纵观其全貌，不由发出一声惊叹。
这飞鸢通体墨玉色，船身修长如灵蛇腾云，表面泛着幽幽光辉。船舷以千年沉香古木雕成，甲板镶嵌翠色灵石，天蚕丝主帆上用银线绣出神都的飞龙雷它纹，周围环绕若隐若现的金色符文，在北方的寒风中猎猎作响。相比之下，天墟宗的那艘小飞鸢，甚至还不如裴氏这艘的主帆大。真不愧是三大世家之一的神都裴氏。
裴浔之神色冷峻，双手抱臂，头微抬，视线跃过远处的铅灰色城池，鹰隼一般飞向冷铁色的寂寥天空，牢牢盯在城池后那绵延起伏的雪白山脉上。他那附着绝圣境修为的帝王骨，正静静躺卧在其中某一处。“嗷呜！痛痛！”
突然，不知从哪冒出一个身着红衣的五六岁小女孩，一路蹦蹦跳跳，被一块大石头绊倒，摔在他们三人身边。
一个妇人急急忙忙往这边跑，大呼：“阿瑶你没事吧！”孤山聿离小女孩最近，于是伸手去牵她：“小妹妹，你小……”话没说完，孤山聿的手就僵在半空中。
那小女孩趴在地上，抬起头。
紫葡萄般的大眼睛，白皙圆润的小脸，糖果一样红润的嘴唇，本该是美人胚子。
可她鼻子以下的脸，皮肤呈褐黄色，凹凸不平，宛若乡间起伏崎岖的黄土地，十分疹人。
云知微跨过仿佛被施了定身术的孤山聿，弯腰，伸出双手，卡在小女孩腋下，将她抱起来，放在地上，笑盈盈地摸摸她的头：“没事吧阿瑶？”阿瑶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似乎并不因为孤山聿的抗拒而感到难过，甜甜一笑，吐词含糊不清：“谢，姐姐。”
说话时，她神情呆滞，感觉不太像正常人。这时，妇人赶到，一把拉住阿瑶的后衣领，将她往后一扯，麻利地为她戴上一张白色麻布面罩，抱歉而拘谨地云知微一笑：“多谢姑娘。”然后垂头训斥阿瑶：“乱跑什么，再乱跑阿娘不带你出来玩了！”阿瑶却仿佛没听到似的，挣脱妇人，快步跑到云知微身边，抓住她的手，仰头眼巴巴：“姐姐，蝴蝶。”
云知微蹲下身，和阿瑶平视，指着头上的花瓣发饰问：“阿瑶喜欢这个？”阿瑶点点头。
妇人惶恐不安，立刻去抓阿瑶：“阿瑶！”“送你啦。“云知微取下头上发饰，戴在阿瑶的发髻上，然后扯了扯身边裴浔之的裤子，“裴濯，借你剑一用。”
裴浔之抽出无回剑，递给云知微。
云知微将无回剑横放在阿瑶面前：“好看吗？”剑身一尘不染，清晰映照出阿瑶的面容。
阿瑶睁大眼，左看右看，开心跳起来：“好看！好看！”孤山聿的视线在无回剑和裴浔之身上来回跳，欲言又止。他曾经摸一下都不被允许，这会儿倒好，给人来当镜子用。“谢谢谢谢，实在是麻烦了。“妇人一脸难为情地对云知微道谢，同时将阿瑶拽向自己身后。
可阿瑶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力气却大得惊人，轻松逃离妇人的牵制，跑到云知微身边，小手牵住云知微：“姐姐牵着。”云知微眼睛笑成月牙儿：“好呀阿瑶，你去哪儿呀。”阿瑶指了指不远处的蔚州城：“回家。”
云知微“哇"了一声，一把抱起阿瑶，冲她眨眨眼：“好巧，我也去呢，我们一起吧！”
孤山聿望着云知微抱着阿瑶的欢快背影，有些许不好意思，悄声问裴浔之：“我刚才是不是有点失礼了？”
裴浔之评价：“是有点。”
孤山聿想了想，打算跟妇人搭腔以示友好，于是生硬发问：“咳，那个，请问，阿瑶的脸是怎么了？”
裴浔之挑眉，很好，更失礼了。
妇人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旋即叹气苦笑道：“前几年家中走水，烧伤了；她神智也不如寻常小孩，行为举止异常，方才惊扰公子了，实在抱歉。”孤山聿慌乱回答两个“没有没有”，然后手指猛抠手心，一脸讪讪，不敢再开囗。
“干什么干什么！没有灵帖，不得入内！”“别挡道！赶紧滚一边去！”
快走近时，蔚州城门口发生一阵骚动，守城士兵举着长|枪，不耐烦地大力挥舞，对着一群修士厉声呵斥。
云知微好奇探头，于人群中捕捉到一抹醒目的橙色，这才发现是那群天墟宗同门。
于是，她将阿瑶还给妇人，同她们告别，然后兴冲冲地抬起两只手，像小鸭子扑棱扇翅膀一样冲上前去，一左一右紧紧搂住两个人的脖子：“萝卜干！小阿藤！你们怎么比我们早到呀！”
罗不敢吓了一跳，捂着胸口退后三尺，抱怨的：“哎哟哟~一惊一乍的，吓死我了你。”
然后解释：“是孤山师兄派飞鸢来接的我们。”崔九斯拨开人群，走过来，看了眼跟在云知微身后的裴浔之和孤山聿，面色不悦，恶狠狠地质问：“喂，你们为何私自脱离队伍？”云知微安慰似的拍拍他小臂：“别担心，我们没事，这不平安回来了。”“？”
崔九斯原本是想指责云知微，但实在没料到她居然是这么理解的，哽了一哽，旋即怒道：“不是，自恋什么呢！谁担心你们啊？！”云知微没搭理他，偏头去看臂弯里垂头丧气的紫藤，问：“小阿藤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吗？”
紫藤全身僵硬，像鹌鹑一样垂下头，声音细细的，嗫喏道：“我的妖帖不见了。”
罗不敢一脸忧心忡忡，像个皱巴巴的萝卜，碎碎念道：“没有妖帖就进不了蔚州，真没想到这种边塞小城也管这般严格。紫藤，你赶紧回忆回忆，到底落哪儿了？”
在九州，每个修士都拥有灵帖，记载了姓名和出身；自从妖灵诞生后，凡是有主人的妖灵，都会拥有自己的妖帖，记载姓名和所属主人。凡是没有妖帖的妖灵，便视为没有主人，风险不可控，必须销毁。紫藤紧张得满脸苍白，唇瓣哆嗦：“我…
这时，裴浔之走上前来，语气不太好：“磨唧做什么？没有妖帖就打道回府。就是进去除个妖气而已，没有医师又不会死。”“可是…”紫藤搓了搓衣角，低声道，“我也想去……”裴浔之怀疑地斜睨她一眼：“一个小破城而已，为何非得去？里面有金子还是银子？”
崔九斯拍了一下手：“这是句人话，我赞同。”裴浔之没看他，冷漠回应：“不需要猪来赞同。”崔九斯一愣，撸起袖子，破口大骂：“你大爷的你以为你是裴浔之呢？！区区一个三境口出什么狂言！本少爷今日非得打死你这不知好歹的孬种私生子，为你们神都清理门户……
孤山聿和罗不敢赶紧上前拦住崔九斯，其他外门弟子站在一旁看热闹。崔九斯暴怒中口不择言：“滚开！你们这些外门杂碎！别碰本少爷！”于是，原本作壁上观的其他外门弟子也怒了，纷纷指责崔九斯，有几个脾性大的准备动手。
场面登时乱作一团。
吵闹声中，云知微凑到紫藤耳边，悄声问：“小阿藤，蔚州是你家，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