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史书上的叶腾,不但不顾名声公然做出献城叛国的举动,还在投秦后,亲自率军灭了韩国、俘虏了韩王安!
秦王显然比他冷静得多,平静反问了一句,“寡人不解,既然阁下早就是南阳郡守,为何如今竞降职成了假守?”叶腾收起眼中压抑的痛苦,敛容正色道,
“因为当今韩王也暗中得知了此事,所以他特意下诏,把在下贬成了假守。”
在韩国,郡守与九卿同职同爵,堪称统领一郡的大吏。在韩王安看来,他这个半路出现、又没正式名分的兄长,当然不配身居如此高位。
李世民认真问他,
“你献城投秦是为了复仇吗?”
叶腾看着他眼角亮晶晶的泪珠,一下呆住了。这孩子,竟是在为他的母亲、为他的外祖一家的遭遇哭泣吗?他迅速整理心神,朝李世民认真一拜,
“是的,在下此番正是为复仇而来,我不但要献城投秦,还要助秦国灭了韩国!为此,我可以不要名声,不要官位,也不要这条早该死在当年的命..."从叶家一夜被灭门那日起,他就只剩下这一个执念:他要变得强大,更强大,然后伺机亲自引狼入室灭了韩国!
李世民朝他伸出一只小手,试图安慰道,
“别难过,我阿父一定会帮你报仇的.你要好好的,到时你的阿母,你的舅父他们…”
他哽咽着,却无法再违心说出更多安慰的话。一个南阳的望族,枉死在了韩王的贪欲之下,就算韩国真被灭了,他们,还能活过来吗?
这样想着,孩子浓密乌黑的睫毛上,又有几滴泪水扑簌簌悲伤落下。这几滴纯真善意的泪水,却不经意地砸到了叶腾的心上。他微微颤抖伸出一只干燥的大手,轻轻握住了孩子温润的小手,“多谢小太子!”
这一刻,原本只想助秦国灭了韩,就设局早日功成身退的叶腾,突然升起了想为秦国做更多事的念头。
为了这个,肯为他这陌生人伤心落泪的孩童。叶腾是悄悄离开南阳的,在跟秦王协商好计划后,就匆匆赶回去了。回宫的马车上,李世民再也生不出先前得到特勒骠的欣喜心情了。他感到有些乏,神情恹恹地趴在父亲怀中。秦王知道这孩子心肠软,定是在同情叶家那些人的遭遇。他伸出修长优雅的手指,捏起孩子胖乎乎的冰凉小手,意有所指道,“趁你如今年纪还小,想哭就痛快哭出来吧。等长大了,你这双手,就会跟寡人一样搅起天下的风云,你这颗心,也会跟寡人一样慢慢波澜不惊,再也不能生出这些悲花伤叶的心思.”
李世民抬起头,认真摇了摇脑袋,
“让孩儿悲伤的不是花和叶,而是一个可怜女子和她无辜家人的性命,是韩王利用君权肆意妄为的无耻之行。再说,等孩儿长大了,我也会像现在一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打抱不平就打抱不平。”秦王戳着他手背上的小窝窝,轻笑,
“一团孩子气!你以后是要当秦王的人,哪有君王会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还能随意替人打抱不平的?若无雷霆手段,你连手中的权力都握不牢,又告能这般心慈手软?”
李世民垂下头,盯着自己和父亲形状相似的小手和大手,有气无力道,“等我当了秦王,你就会看到世上真有这种君王了:孩儿虽有雷霆手段,却也有慈悲心肠,我会当一个心慈而手不软的秦王。”秦王冷哼一声,抬手轻柔敲了敲他的脑袋,“等你当上秦王之日,寡人早就去找你大父了,如何能看到你会成为何样的秦王?你这小家伙,不会想趁寡人活着时就夺权吧″话还没说完,李世民一下就抬起头来,挣开他的手,捂着小脸呜呜哭起来,“干嘛又说这种话,我一点都不喜欢听!凭什么我要当上秦王,就得先失去你?你就不能好好活着当太上皇吗呜呜鸣呜″他本就是情感丰沛之人,这会儿还沉湎在叶家人的悲剧里,心绪本就十分低沉,哪受得了秦王这句玩笑话?
他知道父母会离去,他和扶苏也会离去,可受今生这具身体本能的影响,他早就把他们当成最亲的亲人了,下意识就想避开生老病死这些念头一一现在的李世民,不是前世可以淡定面对父亲离世的大唐皇帝,而是半点都听不得这些话的大秦太子。
他才只有四岁,真的很怕一语成谶失去这个父亲!秦王怔了一秒,电光石火间突然想起来,约摸在孩子两岁左右时,自己也说过一回类似的话,那一次,孩子也是这般哭泣着抗议,不许他再说下去。他的心一下变得无比柔软起来,立刻温柔把孩子抱进怀里,“好了别哭,是父王错了,我以后不会再说这样的话,可好?”李世民觉得脑袋愈发变得昏昏沉沉的,趴在父亲透着沉香味的温暖怀抱里,迷迷糊糊地抽泣着,
“那你答应我,以后一定要当太上皇哦.孩儿好害怕,我不想失去阿父…太上皇在海池泛舟.…他们想毒死我,那匹马有问题.…"”秦王根本就没听懂"太上皇”是什么意思,但孩子嘴里的“他们想毒死我,那匹马有问题"之言,却立刻让他面色骤变。难道,是那些乌孙商贩,想借着那匹马谋害我儿?可世民又是怎么突然就发现的?
他按捺住想命人把那些商贩抓来审问的冲动,尽量让语气保持方才的柔和缓慢,
“世民,你说的他们是谁?”
李世民努力皱起小小的额头,很想张开眼睛,却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恍恍惚惚喃喃道,
“他们篡改了诏书,我阿兄他..不,智云被他们丢下了,我想回去救他…”秦王听得一头雾水,索性扶着李世民的小脑袋,想让他好好看着自己说话,别这般前言不搭后语地乱讲。
哪知,手刚触碰到孩子的后脑勺,他脑中就轰地一下空白一片,怎么会这么烫!
他立刻起身把孩子仰面打横抱起来,看着李世民红得不正常的小脸颊,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也很烫。
年轻的君王下意识急声呼喊孩子,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世民,世民?”
难道,那些乌孙人方才果真给孩子下毒了?不,绝不可能,孩子方才一直跟他待在一起的…
好在李世民的意识虽然糊涂,却还是有反应的。他胡乱挥舞着小手,朝空中一通乱拍乱抓,“阿父,你快回来呀阿父…”
秦王稍稍放下心来,马上命蒙毅带人去把那些乌孙商贩抓来审问,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章台宫。
他抱着孩子大步冲进侧殿时,先行骑马回宫的蒙恬已经把夏无且、和其他十多名医士巫师传来候着了。
夏无且急忙上前为李世民诊脉,秦王一眼不眨盯着孩子,似乎自己一错眼他就会消失。
片刻后,夏无且暗暗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禀王上,太子的脉象充盈有力,体内气血运行旺盛,并无中毒迹象,想来是邪热侵体之症″”
秦王一听并未中毒,心中巨石顿时落下了大半,沉声打断对方,“寡人听不懂这些脉象之说,你直接说病症即可。”夏无且又伸手摸了摸孩子滚烫的额头,用最简单易懂的语言告诉君王,“太子只是发热了,并无其他大碍,臣马上去煎些草药给他服下,想来至多三四日,这热症就能退下来。”
事关孩子,秦王却有些不信,命其他医士也轮流给孩子诊了一番脉。在得到“太子确实并未中毒"的答复后,脸色总算好看了两分,立马催促他们快去煎药。
他亲自给李世民换了一身外裳,把他轻轻放到了床上,静静站在床前看着孩子。
这孩子生下来虽孱弱,体质却极好,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回生病,自己今日倒是关心则乱了,只顾着顺孩子口中的下毒一事往坏处想,全然忘了发热的病症特点…
既然是这样,他想了想,吩咐蒙恬去通知蒙毅把人放了。蒙恬急忙应下走出殿门,悄悄松开了攥出冷汗的双手,医士们都这么说了,太子绝不会有事的!
在这场好像无边无际的浑噩梦境中,李世民见到了很多故人,被高温折磨得神志不清的他,俨然把梦中的场景当成了真事,以为自己如今,还是大唐那个年轻的天策上将和秦王。
他看到年轻的自己跪在太极宫中,李渊借着太白经天的名头,正勃然大怒命人把他拖下去砍了。
他当然不肯束手就擒,起身就往殿外冲去,哪知被李元吉狞笑着挥刀拦住了去路。
他进殿时卸了兵甲,手中并无武器。
情急之下,只得绕着柱子躲避,哪知竞凭空生出一阵大力,把柱子轰地推倒朝李元吉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