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第八十九章
崇训宫中那一把火很快就被扑灭,却在观看者心中灼灼燃烧着,久久不熄。直到宫宴散去,朝臣还在议论着,“陛下年少英勇,心怀大志,有光武之风!”
“重整山河,克复神州,说得好哇!北羯不过蛮夷,也敢肖想我们江左的贵女?”
冷言冷语伴随着鄙夷的眼神,刀刃一般刮着北羯使臣们的脊背。副使等人又是愤懑又是羞愧,恨不能以袖掩面遁地而逃,陆石却面色淡淡,眼中冷寂。“五娘,你记住!我迟早会回来求娶你!一定有那么一天的!”京口城外自己的誓言犹在耳畔回响,可真与她四目相对时,却连迈出一步都艰难。
…难道自己与五娘就只能如此了吗?
陆石心头猛地一黯淡,他几乎要喘不上气,与此同时,却又倏忽想起自己面前那一字排开的、看不到尽头的画像。
父皇指着画中面目相似的北羯贵女们笑道:“我儿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待你出使锦国回来,父皇便为你指婚,这么多漂亮女人,到时候你想娶几个,就娶几个!”
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来着?
“儿不愿。”他说:“儿已有心爱之人,只愿娶她一个。”父皇的浓眉猝然紧皱,蒲扇大的巴掌高高举起,然而片刻之后,他还是放下了手,稍缓了语气道:“是哪家的女子?你既然喜欢,先娶她一个也没什么。“她是锦国的汉人,吴郡苏氏的女郎。”
于是那一巴掌到底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脸上。石敬山常年征战沙场,年轻时是北羯有名的猛将,纵使年老,通身气力也足以伏虎举鼎,陆石硬吃了他一记耳光,整个人都被抽飞出去,在地上滚了两滚,“哇"地吐出一口血。“清醒了吗?"石敬山冷冷问。
两耳嗡鸣,头晕目眩,陆石当时的状态委实算不上清醒。可他硬是顶着父皇冷肃的眼神爬起来,缓缓挺直了身,说:“父皇,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喜欢她,就喜欢她,我要去江左,把她带回来。”“你尔……”
眼见那巴掌再度举起,陆石却躲也不躲,只是闭上了眼睛。然而他等待许久,也未有痛觉再度袭来,睁眼一看,对上的是父皇一双浑浊而复杂的眼睛,“锦国的女人,是不肯离开锦国的,纵使你能得到她一时,终究也会失去…儿啊,你怎么不明白呢?”
陆石反问:“若能从头再来,父皇可会从一开始就放过我母亲?”“当然不会!我会把她关起来,锁起来,让她此生都不能离开我半步!”语喝出,石敬山猛然一怔,通身气力也似乎随着这一句话而散去。陆石眼睁睁看着这个方才还英武雄壮的男人,顷刻之间萎靡下来。许久之后,他长叹道:“你既然执意如此,那么你便去罢,我同意你们成亲一一如果你真能把她带回来的话。”
“我能带走她,一定能的!”
眼中光芒暴起,陆石忽然脚步一顿,在其余使臣茫然的注视下,他霍然转身,向站在一旁的宫人说:“我要见你们的皇后娘娘,你去为我通禀。”那宫人一头雾水,手足无措一一皇后娘娘那是什么人物?又岂是随随便便什么人想见就能见到的?
她正踌躇着要如何敷衍这个北羯人,却见到皇后身边的黄门丞陈衡从一旁走了出来,向自己摆摆手,顿时如蒙大赦,躬身退下了。陆石回头,见陈衡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蹙眉问:“你是谁?”“奴是皇后身边的内宦。“陈衡拱手道:“娘娘命奴特来请六殿下一聚。”上弦月高悬碧落,苏蕴宜站在月下,遥遥见到陆石的身影,她踮脚招手,“陆石!这里!”
陆石在她几步之外站定行礼,“皇后娘娘。”苏蕴宜怔了怔,默默收回了手,她讪笑一下,说:“何必这样生疏呢?请坐吧。”
陆石却没有动,他环顾四周,只见几个宫婢侍立在侧,并不见裴玄的身影,“他不会介意么?”
“我已命陈衡去将你我会面之事告诉他了。"见他不动,苏蕴宜顾自在石凳上坐下,给他倒了盏酒,笑道:“今年的桂花酒,我亲手酿的,可要尝尝?陆石看着她一如往昔的笑靥,终于动身缓缓坐下,在苏蕴宜期待的目光中,拿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桂花酒顺着咽喉淌下,因过分甜腻而反出几分苦涩滋味来,他将这甜与苦一并咽下,抿了抿嘴,“好喝。”“你觉得好喝就好。"苏蕴宜似是松了口气那般,又嗔道:“七郎他还嫌弃太甜了,我就说他那人事儿多。你既然喜欢就多吃几盏,回头我命人再给你送几坛子,你好带回北羯去…
“五娘。"陆石打断了苏蕴宜的话,他借这月色,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的眼眸,“你跟他,过得好吗?”
苏蕴宜思索了一会儿,认真地说:“刚来宫里时,确实遇到了点麻烦,但是他从始至终都站在我身边。现在嘛,都当皇后了,自然更是过得好多了。”陆石看得出来她说的是真心话。
从前说起裴七郎时,她面色虽不改,眼中却总是会不自觉流露出几分黯然和落寞,可是今夜每每提到裴玄时,她的笑意不经意间溢于眉梢眼角。她好像真的很喜欢他。
这个认知让陆石心中钝痛不已,苏蕴宜分明就近在咫尺,他却又似乎回到了崇训宫中,与她隔着火海对望的那一幕。陆石急切地拖着石凳凑近了一点,几乎要同她膝盖抵着膝盖,“可是那说不定都是一时的呢!他是裴七郎时,你都担心他不会娶你,如今他是皇帝,三宫六院都是寻常,你就不怕过个几年,他不那么喜欢你了,他找了许多新的女人进宫,到那时,五娘你怎么办呢?!”
相对于陆石的激动,苏蕴宜却平静道:“是有这个可能,但是陆石,你得知道,在这个世道上,男人生来就有三妻四妾的权力,我嫁给裴七需要面临这栏的风险,我嫁给别人也要面对同样的风险一-除非我不嫁人,可天下之大,又有什么地方能容得下一个不嫁人的女人呢?”“有!"陆石掷地有声地道:“你跟我走,哪怕你不嫁我,你当我的妹妹,我还是愿意照顾你一生一世!”
苏蕴宜一下握紧了手中的酒壶,她抬头回望陆石。自京口城外一别,两人已许久不见,此前宫宴之上也相隔遥远,现在四目相对,苏蕴宜才发现,虽然身形高挺硬朗不少,但陆石的容颜似乎没怎么改变,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仍旧湿漉漉、亮晶晶,像只小狗儿似的盯着自己。她心头忽然一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你傻啦,我比你大,就算做姊妹,也是你的阿姊才对。”
陆石猛然抬手,一把捉住了苏蕴宜纤细的手腕。感受到她试图把手抽回,陆石越握越紧,“妹妹也好,阿姊也罢,这些都不要紧,我只问你一句一一你肯跟我走吗?”
“陆石你先放手.……”
“石观棠,放开她。”
森冷低沉的声音骤然响起,苏蕴宜下意识地后颈一凉,回头看见来人面色阴沉,讪笑了笑,“七…七郎你怎么来了?”陆石瞥见裴玄,非但不放手,反而牵着苏蕴宜站起了身。两个男人相隔几步,默然对峙,看向对方的视线里都闪烁着刀光剑影。裴玄启唇冷声说:“身为北羯来使,却在朕的宫中,对朕的皇后不敬,石观棠,你是想死么?”
“是五娘让我来的!"陆石一昂头,理直气壮。感受到裴玄眼里的刀子往自己这儿飘,苏蕴宜心虚地缩了缩头,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冲他用嘴型说:“我让陈衡告诉过你了啊!”也不知裴玄看懂没有,总归他又扭过了头,对着陆石挑衅似的笑了一笑,“你又在痴心妄想带她走了?她若愿意跟你走,早在京口之时就跟你走了,还用等到现在?”
情敌之间,最知道往对方哪里戳最痛。
陆石呼吸一窒,不甘示弱,“她当时还不肯嫁给你呢!现在怎么成你皇后了?必是你用了一些见不得人的鬼域伎俩,迫得五娘不得不嫁给你!”眼见裴玄脸色愈发阴沉,陆石便知自己猜对了,他哂笑道:“若五娘真心爱你,你又何必担忧?不过是因为你自己也知道,她与你在一起只是将就,是不得已。我却不像你,我从不会勉强她。”
说罢,陆石松开了抓着苏蕴宜的手,他再度凝视她,认真问:“五娘,方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陆石……“苏蕴宜无奈叹息,“我很早之前就同你说过,我拿你当朋友,是你我之间已经两清了。当时如此,现在更是,我已经有七郎了,我不会跟你走的。”
陆石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骤然坍塌了,苏蕴宜几乎不敢直视他哀伤落寞的脸,嘴唇嗫嚅了几下,想再说两句安慰的话,腰上却猛地一紧。裴玄箍住了她,将人提离了地面,“行了,跟他说那么多作甚?你背着我跟别的男人私会,我还没跟你算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