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第八十五章
殿中一时哗然,众臣惊讶于魏太傅的果决,也不免轻鄙他的凉薄。旁人的目光魏桓一律不在意,只是妹妹看着自己的眼神,却如芒在背,刺得他心头缓缓流血。
一声嗤笑响起,裴玄道:“先别急啊太傅,这私通之事一人如何能做到,那胆大包天的狂徒何在?”
“皇后娘娘将他藏在了偏殿的暗阁之中,夜夜命其现身相会。“青柏再度出尸□。
“去找!”
裴玄一声令下,那狂徒很快便被宫中侍卫从暗阁中逮住,待一路拖到太极殿时,他早已吓得屁滚尿流,一张俊脸花容失色,只剩下磕头如捣蒜的份。“啧啧,"苏蕴宜端详了他一阵,小声嘀咕“怪可惜的嘞。”她的声音很小,只有周围几个人能听到。褚琖和姚子昂一个看地砖一个看天作置若罔闻状,裴玄的脸则愈发阴沉,其余众臣看来还只当是一个男人被正妻绿了的寻常反应,心中不由一阵同情。
裴玄道:“你一外男,为何会出现在徽音殿暗阁之中?从实招来,朕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那男子狠狠哆嗦了一下。他既敢来做这档子事,自然已将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可虽说伸头缩头都是死,不同的死法,却也差得远了去了。这么一想,他一对招子就忍不住飘飘忽忽朝魏桓瞟去。
心里“咯噔"一声,魏桓从地上猛然站起,一脚将那男子踹翻在地,“你好大的狗胆!皇后娘娘千金贵体,也是你这等竖子能够沾染的!犯下此等大逆不道的罪名,你可曾想过你的父母亲族?!”
满腹的话顿时冻结在口中,思及家中老父老母浑浊殷切的双眼,男子强忍热泪,用力叩首在地,“小人与皇后出阁前便早已认识,彼此曾经相好过,只因她要入宫这才断了往来。前些时日陛下离宫,皇后写信给我言称陛下冷待,她实在寂寞,邀我一叙,小人为旧情所惑,一时鬼迷心窍,这才铸成大错,求陛下饶恕!”
“这些天来你一直都藏在徽音殿,和皇后在一起?她腹中之子也是你的?”………是。”
裴玄原本的计划就是逼着魏桓主动开口废黜皇后,也没觉得单凭此事就能扳倒魏氏,这男子如此回答,虽说不尽如人意,但也在他预料之中,且涉及皇家丑闻,他不欲继续深究,正欲摆手命人将其带下,一直沉默着发呆的魏皇后突象站起了身。
她歪着头,像被拎住了颈子的鸭,直愣愣走到那男子面前,“你方才说什么?″
心虚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男子咬牙道:“皇后娘娘,如今证据确凿,咱们就认了吧!”
“认什么?我根本不认识你!我肚子里的孩子,是和…”声音戛然而止,与此同时,无数段斑驳的、混沌的、令人尴尬却又忍不住沉溺的的记忆,在一瞬间顺着暗流冲上了水面。飘动的帷幔中,摇晃的床榻上,她被那一缕幻香所裹挟着,自欺欺人地透过这张陌生的面皮,去看另一个人的影子。只要不听,不说,不看,她就能理所应当地继续放任自己,徜徉在似是而非的怀抱里。直到这一刻,轰然梦碎。
夜晚的那个人不是魏桓,她从来都知道。
魏皇后的神情僵硬而诡异,裴玄默默将苏蕴宜护到身后,又暗示姚子昂随时准备制服。
她无神的目光从这太极殿中许多人上一一掠过,最终还是定在了魏桓的脸上。
“兄长……“倏忽间,眼中朦昧褪去,魏月的嘴角浮起苦笑,“兄长,望舒对不住你。”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任性耍脾气、哭闹,可单这一抹笑,却足以叫魏桓心中抽痛不已。望着妹妹澄澈的明眸,他想说别害怕,只要有兄长在,早晚会有起复的那一天。可是众目睽睽,他最终也只能叹息一声,抬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水,“以后不必再说这些。”
“是啊。“忽然发出冷笑,魏月幽幽抬眸,“都没有以后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呢?”
魏桓心头猝然掀起巨大波澜,他下意识地后退,眼睁睁瞧着魏月袖中闪过一抹金属的银光,下一瞬,那银光没入自己肋下,剧痛随即泅来。“保护陛下!”
“太傅!!”
几声怒吼同时响起,姚子昂、褚遂及亲卫挡在裴玄和苏蕴宜跟前时,殿中的魏氏亲信们也冲上去将魏桓和魏月隔开。利刃被夺走,身躯被压制,魏月徒劳地挣扎,却只换来越收越紧的桎梏。数名男子的力量让她丝毫无法反抗,猪罗一般被压在地上,漆黑冰凉的地砖上消来温热的血,她艰难地押长了舌头去舔了舔,是苦的。魏桓的血,是苦的。
她大笑起来,笑声如夜鸮泣血,“魏桓,你答应过我的,不能生同衾,便要死同穴,我不想活了,你随我一道好不好呀?魏桓,魏桓…“魏氏疯了。“被护在人群中的裴玄蹙眉,淡淡一挥手,“将她打入冷宫,任何人不得探视。”
亲卫们七手八脚地将魏月拖走许久后,她的笑声还在太极殿中回荡。魏桓怔怔地看着她拖出的那一条长长的的血迹,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家门不幸,闹出这样的事,让诸位爱卿见笑了。"裴玄淡淡说完,又转向魏桓,“太傅没事吧?”
魏桓被一众亲信们搀扶着,勉强站起身。先前魏月那一刀刺入肋下数寸,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却累得五脏六腑都生生抽痛起来。可他还不能倒下,他还要向裴玄露出一个笑,“陛下,臣无妨。”颇为遗憾地看了他一眼,裴玄道:“无妨便好,太傅回家歇着去吧,朝政自有朕来处置。”
望舒在他手里,经此一事,魏氏内部也会动荡不安,魏桓不得不道:“是,臣遵旨。“随即任由亲信们扶着自己缓缓走出太极殿。大殿外,云层在北方翻动堆砌成暗灰色的山峦,将天光寸寸碾作备粉。连风也是铁锈味的,呼啸间灌满魏桓的咽喉。
“……要下大雨了。“凝视间,喉头涌动,魏桓低头“哇"地吐出一口血。“太傅!"亲信紧紧握住他的手臂,怨毒地回头望了眼太极殿的方向,意有所指地低声道:“虽折了皇后,但我魏氏根基未损,区区竖子,不足为虑。“我如何不知,只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因那风中似乎撷来风铃一般的笑声,小小的、娇娇的女郎一蹦一跳地叫着兄长,朝自己张开双臂,然而在扑入怀时,稚嫩天真的面目变得狰狞绝望,她大笑着叫他的名字,魏桓魏桓!魏桓猛然睁大了眼睛。
亲信惊讶地发现,太傅原本佝偻着的身躯再度舒展,恢复成往常山岳般英挺的姿态。
“只要魏氏一息尚存,我便还是魏桓。"他平静地望了眼云雾翻涌的北境,“走吧,咱们还有许多事要做。”
在他之后,其余朝臣们也陆续散去,大家揣着同一个秘密,各自皆是战战兢兢、噤声不言。唯有尚在太极殿中那几人依旧泰然自若。苏蕴宜亲自将青柏搀扶起,“我同你见了多次,竟不知你是陛下的人。”“贵嫔请见谅。"青柏低着头道:“过往碍于身份,魏氏为难你时我不便出面阻拦。”
“无妨,自是大局要紧。"苏蕴宜转了转眼珠子,笑问:“方才魏桓说魏氏曾救你性命,此事可当真?”
她状似随意一问,可青柏在魏月身边潜伏这么久,又岂能听不出她话中试探之意?当下不偏不倚地看向苏蕴宜的双眸,平静道:“我是洛阳人士,洛阳为北羯所攻时,我娘正生重病。彼时魏氏旁支家的魏七爷尚在城中,我爹与他有旧,我前去求救,魏七爷说,我卖身给他,他就救我娘,我答应了,这便是魏相口中的救命之恩。”
想起那些可怜的南渡流民,苏蕴宜不由蹙眉,“那你…“死了,听说就死在北羯破城那天,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究竟给没给我娘请郎中。"青柏嘲讽地笑了一下,“我就当他没请了。”“青柏的过往,她向我投诚之时就已经全盘交待了。"裴玄揽住了苏蕴宜的肩膀。
苏蕴宜眼神愈发同情,“你就是因为这样,才决意叛出魏氏?”“也不全是。“青柏想了想,道:“我只是不希望这个天下继续这样下去了。对上苏蕴宜讶异的脸,青柏笑道:“很不可思议吧,我这样一个身如飘萍,任人拿捏的黎庶,居然也有一颗怀着社稷江山的心。”苏蕴宜没法否认自己方才那一刹那的偏见,她以为女子报仇,多半只为私情,可没想道,青柏想的,却是整个天下。“魏氏一日不除,北境战事一日不能平定,如我娘那般惨死的人就会无穷无尽。可我觉得这天下不该是这样,我总觉得,即使是如我们这般的黎庶,也该有好日子过。”
“所以当我随魏月进宫,见到陛下时,我决定为陛下做一件事。”青柏脸上的笑意褪去,变成如她平常那般无波无澜的样子。她离开后很久,苏蕴宜还记得她说那话时,脸上的神情。她说:“我力尽于此,接下来,就要看陛下和娘娘的了。”青柏撑伞的身影消失在滂沱飘渺的雨雾中,苏蕴宜望着太极殿檐角不住淌落的雨水,叹道:“真是一场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