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第四十五章
淮江王及其世子为作乱流民所害的消息,如陨石一般砸在江左之地。苏俊听到这个消息时,原在听曲儿吃果子,闻言险些没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死了?你没弄错吧?!”
“错不了错不了,如今吴郡城中都已传遍了,都说淮江王和世子,是在去会稽的途中,遇到了那造反的流民首孙恩。"幕僚拿手在自己肚子上比划了一个开刀的动作,“听说连肠子都被扯出来了!”
“天爷啊。“苏俊手中还紧紧捉了只果子,软了腿坐回椅子上,两眼怔忪,“不都说京口平复,流民都散去了么?怎么还有作乱的流民…淮江王是色中饿鬼,他在女人肚皮上得了马上风是理所应当的事,如苏俊一般腹诽“怎么才得"的人也不在少数。可是他骤然暴死,还是死在流民手里,事态可就大不相同了。
人被杀,就会死。饶你是王公贵胄、门阀子弟,只消被黎庶手中的镰刀轻轻抹过脖子,便只剩下身死灯灭一条路,诸多锦绣万般富贵,尽成过眼云烟。如今流民暴动,连江左唯一手握兵权的亲王都杀了,焉知屠刀没有落到吴郡苏氏头顶的那一日?
那幕僚眼见苏俊脸色灰败,正欲劝导几句,却见屏风后主母夫人的身影一闪而过,当即识趣地告辞离开。
陈夫人眉头紧蹙,走到苏俊身边低声道:“夫君,不好了,裴七郎回来了!”“回来就回来,难不成还要我……“苏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耐烦的神色顿时转为惊惶,“五女是不是还在和秦长卿会面呢?!”见陈夫人点了点头,他一拍脑门怪叫着"坏了坏了"就要往外跑,陈夫人忙将其一把拽住,“夫君这是作甚?不是你之前说的,宜儿纵使嫁给裴七郎也顶多是个妾室,算不得正经亲家,不如嫁去广陵秦氏的好…他既然回来,干脆趁机挑明便是,左右是宜儿自己点了头的。”
“哎呀你不懂!今时不同往日,家里得罪不起他了!”苏俊甩开陈夫人的手匆忙往外跑,正好在半途截住了风尘仆仆的裴七郎。裴七郎原是打算直接去见苏蕴宜的,但见苏俊主动找上门,他也只能停下脚步,规规矩矩地道:“见过苏使君。”
“七郎,许久不见,叔父甚是想念你啊。"苏俊上前一把捉住裴七郎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就把他往花厅扯,“来来来,老夫特意备下了茶水果子,还请七郎赏脸一叙。”
裴七郎只得无可奈何地被拽着走,他还当苏俊有什么要事,没想到这厮一会说老子一会聊老庄,讲的都是些神妙玄学,裴七郎一向不喜清谈,加之记挂着苏蕴宜,便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着,时不时地朝外看。苏俊酝酿许久,终于忍不住提及淮江王被害一事,试探着问:“听说七郎此行去了越地,可曾听闻淮江王被流民所杀?哎,如今暴民动乱,不知何时就会波及吴郡,我心中难安啊。”
怪道这厮非要拖着自己东拉西扯,原来是为了此事,裴七郎心中暗笑。他自然不会说所谓暴民是自己命令褚隧带领京口流民假扮的,只轻轻放下茶盏,淡然微笑道:“苏使君大可放心,会稽虽有流民作乱,却都是小股,不成气候,淮江王等人只是恰好撞了上去,也是他们时运不济罢了。”听他这样一说,苏俊心里安定不少,正欲追问,却有长随快步上前低语:“主君,九女郎落水了。”
九女郎正是苏俊和陈夫人的幼女,最得父母疼爱,一听她落水,苏俊登时什么也顾不上了,当即慌忙离去。
眼见苏俊走了,裴七郎一人坐着也是无趣,正要起身,却见花厅外人影一闪,走进一个人来。
那人冲裴七郎柔柔笑道:“蕴华见过裴表哥。”裴七郎知道苏蕴宜一向和她这长姊不睦,此刻见了她也是不假辞色,只点了一点头,抬步就要走,苏长女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表哥可是要去见蕴宜?恕我直言,表哥不该去的。”
“为何?"裴七郎不悦地蹙眉。
苏长女幽幽叹道:“蕴宜痴恋表哥而不得,我这做长姊的很是为她感到伤怀,如今她好不容易决定放下表哥,已另外觅得良婿,我欣喜之余也奉劝一句,表哥若是为了她好,便不该再去打搅蕴宜……苏长女嘴唇开开阖阖,落在裴七郎耳朵里,不过是嘈杂喧闹,唯有那一句“她好不容易决定放下表哥,已另外觅得良婿”有如一记重锤,轰然砸在心头。“我与宜儿之间的事,不劳你费心。“纵然心神动荡,裴七郎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他连看都不看苏长女一眼,匆匆往外走。“哼。"盯着裴七郎的背影,苏长女不屑地勾唇,“亲眼看见自己女人在和别的男人商量婚事,我不信你不生气…”
裴七郎确实生气。
他只觉胸腔燥热发闷,似乎有火星子溅入,在渐渐地燃起火来。离苏蕴宜的院子越近,他的步履就越快,到最后几乎是脚下生风。眼见那月洞门近在眼前,他蓦地停顿,淮江王府内,她温柔可爱的笑靥浮现眼前,还有那一个如蜻蜒点水般的吻……
裴七郎的心忽然软了下来,他想,他不能听信苏长女的一面之词。此行会稽,与宜儿分别了大半个月,转眼他又将奔赴建康,仅有的这短短相聚时刻,他该用来好好同她温存才是。
定了定神,裴七郎正欲抬手敲门,却听里头隐隐绰绰的传来一个声音,低沉的,陌生的,男人的声音。
“苏五女郎,我的心意想必你已经了解,如今你托苏使君邀我一叙,可是愿意答允嫁我?”
苏蕴宜低着头,转了下腕子上的玉镯,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问:“秦郎君,你我不过一面之缘,为何你会选择向我提亲呢?”秦长卿沉吟着,苏蕴宜以为他会说一些"一见倾心、寤寐思服"之类的虚伪酸话,没想到在长久的默然之后,秦长卿淡声道:“一来是因为女郎美貌,在下游历江左,甚少有见如女郎这般容色之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在下俗人一个,自不例外。二来么,是因为在下喜欢清静。”“清静?“苏蕴宜讶异地看着他,显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欲参与家族纷争,只想守着一亩三分地过好自己的日子,所以,如苏长女郎那般争强好胜之人,与我并非同类。"顿了顿,秦长卿继续道:“在下自幼父母双亡,虽有家族庇佑,亦不免孤苦,所以当我看见苏长女郎那般对待你时,我便知道,你也如我一般,都是孤零之人。”“女郎若与我一道,或许对我们彼此而言,都是一个慰藉。”沉默着,沉默着,苏蕴宜听见自己的心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可以了,已经足够了,就嫁给他吧。
与其徒劳地去捞水里的月亮,不如惜取眼前人。苏蕴宜嘴唇动了动,正欲说话,却听门外传来什么响动,随即便是“轰"的一声,月洞门上左右两扇朱漆门板竟直直倒地,震起无数惊叫。门后那人漠然看着她,面色冷寂,眼中却仿佛将要挣出一头暴怒的狮子。“裴…裴…苏蕴宜嘴唇颤动着,缓缓起身。两人一瞬不瞬地对视,却有人张开双臂挡在了中央。秦长卿怒视着裴七郎,“你是谁?怎敢如此无礼?!”“我是谁?“裴七郎冷笑着,歪头看向被秦长卿遮住大半的苏蕴宜,“宜儿,你说呢,我是谁?”
“你……你
秦长卿侧过头,见苏蕴宜满脸涨红,低头不敢直视,嘴里也支支吾吾的,忍不住问:“苏五女郎,他究竞是什么人?”苏蕴宜用力闭了闭眼睛,自暴自弃道:“他是我表哥。”“表哥?"裴七郎笑出了声,他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道:“对,如果你对所有表哥都是小意温柔、亲昵缱绻的话,那我确实是表哥。”“裴七郎!!"苏蕴宜失声叫住,她几乎不敢去看此时秦长卿的神情,只批过头生硬地道:“今日不便再叙,秦郎君你先请回吧。”秦长卿看看明显强压恼怒的裴七郎,又看看眼神闪烁的苏蕴宜,无奈道了声"我等你的答复”便匆匆走了。
“好,好啊。"裴七郎感觉脑中一阵一阵的眩晕,他勉强站定,哑声道:“我这一去才多久,你就连下家都找好,都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地步了?苏蕴宜,你把我当什么?”
他忽然一拳用力捶在墙上,“你把我当什么?!”一阵枝摇叶动,苏蕴宜跌坐回原位,她双手紧紧掐着茶盏,硬着头皮道:“既然都被你听到了,我也没什么不敢认的。裴七郎,你我虽好过一场,可彼此从未许诺过什么,如今我定亲在即,你就当……就当你我之间,从未认识过。她不敢抬头,裴七郎那头也许久没有动静,苏蕴宜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却猛然对上他那一张噙着冷笑的、近在咫尺的脸。惊叫被微凉而柔软的嘴唇堵回口中,裴七郎恨恨地咬了下她,然后笑道:"你休想。”
而后,苏蕴宜身子忽然一轻,竞是被裴七郎扛在肩上,径直往屋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