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第三十二章
“北羯国姓为石,那位行六的皇子石观棠,正是……“望着苏蕴宜愕然放大的眼瞳,裴七郎含笑道:“你的好朋友,陆石。”“怎么可能?!“苏蕴宜一时咋舌,兀自不住摇头,“陆石?陆石他怎么会是北羯六皇子?他父亲虽是北羯人,可他也同我说了,他的舅父乃是当日力主北伐的宣城郡守王复…他,他怎么能是六皇子呢?”“他跟你说得倒还真是不少。"瞥一眼苏蕴宜,裴七郎幽幽道:“若他承认自己的舅父是王复,那他就是北羯六皇子无疑了。”“王复之妹曾为北羯所掳,后得以返乡与王复团聚。王女郎回家后不久便诞下一子,王复为其取名′观棠,自幼悉心照拂,视如己出一一这是一桩辛秘,极少有人知道。”
苏蕴宜狐疑地盯着他,“既是一桩辛秘,那你又是从何得知?”裴七郎凑近她的脸,微笑道:“宜儿不妨猜猜,若猜中了”“你爱说不说!"苏蕴宜可不惯着他。
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裴七郎继续道:“当时他自报家门,言称姓陆名石,话语中提及王郡守,又颇为愤懑,我当时便有所怀疑,只是引而不发。直到北羯军将至,他着急忙慌地要走,还想带上你”幽幽横一眼故作镇定的苏蕴宜,他道:“我便差不多能断定他就是石观棠了。”
“你既然猜到陆石就是北羯六皇子石观棠,为何还肯放他走?“苏蕴宜诧异地问。
“北羯国内如今也不太平,石安国、石观棠两个皇子在朝中斗得你死我活,如此精彩的戏码,自不能缺了主角。“裴七郎淡声道:“今日石观棠一死,其余诸皇子死的死小的小,北羯再无人能制衡石安国,他挥师南下之日便近在眼前了。”
“所以你今日放走石安国也是这个原因?为的就是让北羯陷在无休止的内斗当中,好教他们无暇南征?"苏蕴宜眼珠转动,思索着喃喃道:“可是不对“宜儿以为哪里不妥?”
“你放走北羯两位皇子是为了挑动北羯内斗,可沿途守军放任北羯军一路南下又是何缘故?朝中那位魏太傅不是能征善战么,听闻他如今正在前线,边军们为何胆敢如此放肆?”
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睛,苏蕴宜看向裴七郎,他的神情在火光掩映下,竟有几分莫测。
半响之后,他启唇轻轻道:“或许,同朱化想借北羯军杀流民一样,魏桓也想借刀杀人呢?”
“魏桓?他想杀谁?”
裴七郎但笑不语,抬手揽了苏蕴宜的肩膀,一指城下,“宜儿,你看,火快要灭了。”
这一场大火,烧尽了石安国此行所带出来的家底。京口守军们趁机偷袭,在北羯营地里乱砍乱杀,等到石安国率众回返,营地已然不成样子,到处都是烧焦的尸体,鼻尖充斥着奇异的气息。“公仪先生?公仪先生呢?"胡须也因炽热的空气而蜷缩,石安国眯着眼睛在火光冲天的营地间竭力嘶吼:“务必将公仪先生找出来!”左右亲卫再三劝说,都道公仪先生多半已经死了,还请大殿下保重自身,即刻北上。然而石安国坚持不走,言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亲卫们焦急万分,想要将石安国打晕带走,又都不敢。两面为难之际,石安国竞忽而转头,“谁在叫我?是公仪先生吗?”“没听见谁在叫殿下啊?"众亲卫面面相觑不耐地撇开众人,石安国亲自循声翻找,掀开一块打得湿透的毡布,底下赫然躺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儿一一正是公仪先生!这老头儿虽受了不轻的伤,到底还剩一口气在,被石安国搀着扶起,附在他耳边气若游丝地道:“此番坐镇京口的人恐怕不是朱化,此地不可久留,殿下,咱们速速回京……
石安国用力一点头,先送公仪老头儿上马,再指挥幸存北羯军士们有序撤离,他自己倒落在了最后。
这京口城,下次再来,又不知是何年哪月。回头用力望一眼城头那斑驳的大字,石安国正要挥鞭离去,却眼尖地发现城头之上竞还立着两个人。
是个小白脸搂着他的女人。
石安国心头闪过不屑,而下一瞬,他忽有所感,目光骤然一利一一他看得分明,那小白脸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他在笑!对上石安国幽暗的目光,裴七郎嘴唇翕动,无声地道:后会有期。此刻亲眼看着北羯军蜿蜒而去,苏蕴宜才发现,自己故作镇定,其实周身一直隐隐紧绷着,直到最后一个北羯人的背影也消失在视线中,那根无形中捆纬着自己的绳索才缓慢松解开来。
不自觉间掌心已被汗水濡湿,瞥一眼正在专心眺望的裴七郎,苏蕴宜一面悄悄抓了他的袖摆擦手,一面问:“看什么呢?”“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回哪里去?”
“吴郡啊,你不想回去吗?”
是啊,此间事了,不回吴郡,又能去哪里呢?再度换回女装,海棠红的越罗广袖襦衫用金泥绘着云气纹,抬手可窥见内里素纱中单上若隐若现的茱萸绣。齐腰束着青碧八破裙,十六幅裙裾皆以雀头香熏过,行走时翻涌的褶皱间似有暗香浮动。裙头缀着的羊脂玉组佩随着步履轻叩,“当哪”一声轻响,将苏蕴宜从恍惚中惊醒。辎车车窗外,熟悉的夯土城墙已然远去,而车壁上悬着的铜镜中映出的雍容贵女却分外陌生。
另一只手探过来,轻轻掀下竹帘,“哗啦"一声,内外隔绝,京口城彻底消失在视线中。裴七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若是怀恋旧地,我以后再陪你来过。”苏蕴宜叹息道:“也不是怀恋,只是……
只是有些不舍。
明明才被掳走那会儿,时时刻刻想的都是回家,然而如今躺在柔软舒适的辎车中向南而去,却也并没有几分欢喜。
明珠耀眼,苏合香馥郁,竞都不及京口城中的月光与药香。还有……
见苏蕴宜闷闷不乐地扑倒在鹅绒方褥上,裴七郎柔声问:“怎么了?”等了片刻,不得回应,他干脆放下了手中的竹简,凑过去把人掰过来,却见苏蕴宜睁着一双潋滟桃花眼,静静地看着自己,朱唇轻启,唤他:“七郎。“嗯?"裴七郎的喉结不自主地上下滚动。“我想你了。”
最后一个音尚未落地,便被迫不及待地送入唇齿间。苏蕴宜主动勾了裴七郎的脖颈亲吻,而他只是一怔,双臂旋即将她往自己怀里按得更深。燃香的气息在车内索绕徘徊,却也不及这一吻来得缱绻。微微分离喘息间,苏蕴宜悄然睁眼看着这个人。还有……这个人,眼前这个人,或许在她回到吴郡后,也便如昨夜的月光与药香一般,都要道一声诀别了。
百名亲卫护持下,辎车一路顺利向南,过丹徒,下曲阿,待出了无锡,吴郡便已近在眼前。
只是如今整日懒懒散散躺在某人怀中的苏蕴宜却不知,吴郡苏氏家中这两个月来,因自己突然失踪而掀起的巨大风波,直至今日也不曾停歇。“砰”的一声响,一套才换上的越窑青瓷茶盏就此报废。陈夫人吓得惊叫,可对上暴怒的苏俊,什么也不敢多说,只能红了眼眶跪倒在地,“夫君,我知道是我无能,才导致失了宜儿,又这么久还找不回来……你怨我怪我都不要紧,只是如今江左形势愈发严峻,淮江王那边又催得紧,夫君还需保重自己的身体,切莫动怒了。”
“我怎么能不生气?"苏俊重重跌坐在紫檀椅上叹息,“淮江王非要我交出五女不可,偏她此时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王爷只当我是推诿,一意施压…其余世家闻得风声,也都等着看我吴郡苏氏的笑话一一你叫我保重,我又如何能保重呢?”
眼看着丈夫头顶这两个月来陡生的白发,陈夫人心中也是不忍,试探着道:“此前咱们都只是派人私底下找,如今若不然干脆将宜儿失踪之事闹大,咱们大张旗鼓地找人,淮江王总不至于再怀疑是夫君把人私藏起来了吧?”苏俊一个激灵,几乎立即要从椅子上跳起来,“绝对不行!”“我的亲女儿,出门去上香,在重重保护下莫名失踪了,此事若传出去,其余世家只当我苏氏败相显露,便会一拥而上落井下石,到那时才是真的完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陈夫人急得团团转,“总要想个法子先把眼前的难关应付过去呀!”
苏俊眼神转为幽暗,沉声道:“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淮江王不是要人么,咱们给他一个人便是。”
陈夫人试探着问:“夫君的意思是……”
“五女不过庶出,咱们若给淮江王一个嫡出女儿,他总不至于再怀疑是我故意不肯了。”
一怔之后,陈夫人迅速接受了苏俊这个法子,“夫君可是属意于蕴华?”“蕴华便罢了,终究是我嫡长女,我有意将她嫁去琅琊王氏。“苏俊的指节在桌案上叩了叩,淡淡道:“就定下七女吧。”“蕴贤丰盈雍容,不同寻常女郎,定能讨得王爷喜爱。"陈夫人盈盈笑起来,“宜儿那边,妾会再加派人手……”
谁知苏俊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都两个月了还香无音讯,不死也废了,随她去吧,再过段时间,只对外称她病故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