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战国文夫人(十五)
穿着粗布麻衫的少年匍匐在地。
公主稚嫩的声音里满是好奇,“就是你打退了那些恶犬?抬起头来让我瞧瞧”他怀着忐忑应声抬头,仰视中瞳孔放大,呼吸也下意识放轻了。作为扈从,他常听那群小郎君谈起她,虽已有准备,却还是无法抵挡这一刻的心神震荡。
“天呐,你的伤!”
那双菱唇张张合合,他全不知她说了什么,只在眼角传来冰凉带着药香的触感时才逐渐回魂。
靠近的馨香令他脸颊发烫,心跳比之前面对一群恶犬时更甚。他慌乱地垂眸,却看见了粗糙的褐衣和手背上的累累伤痕,不知为何忽有种夺门而逃的冲动。
她身着华裳无比高贵,而他形容潦草满身伤痕,低贱进了泥里。“他们真是太坏了!我去求母后,今后你就跟着我”成了公主近卫后,从前侍奉的小郎君托他传递消息,他不愿,被抓去狠狠打了一顿。
毫不留情的巴掌扇得他耳边嗡嗡作响,他却因身份地位的差距跪在地上不敢反抗。
“狗东西,你以为攀上了公主你就高贵起来了?一个庶民罢了!只要我想,我随时都能打杀了你,包括你那病秧子爹娘!”他捏得指节嘎吱作响,心中汹涌的愤怒不得不强自按耐,化作浓烈的无力和不甘。
掌风响起,他闭上眼,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袭来。是她一脚将小郎君踹翻,怒斥道,“放肆!你可知道你是在打谁的人?”“都是我去迟了",她将他带回公主府给他敷冰,眼中满含愧疚,而后又眯着眼,语气转为愤恨,“他竞然这么嚣张,我定要他好看!”他懂事地摇摇头,“公主来的不迟,我没事,一点皮外伤罢了”这番话果然让她更加心疼愧疚,“苏群,你……你想不想去军营里挣军功?”她不过十岁出头,军功一事是从陈王后那里听来的。她越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欢欣道,“若有了军功,封了将军,那些纨给就不敢随意欺负你和你的家人了!”
“你这么厉害,一定能行的!”
她一双美眸闪着光,盯着他的时候,他简直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挣军功,封将军,然后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边。他身高马大,体力超群,于武功本就有天赋,进了军营后很快被陈将军赏识,最开始的一年几乎日日住在校场。
他学了新的招式,就去公主府舞给阿怜看。阿怜从不吝啬夸赞他,还细心心地给他准备好擦汗的帕子和换洗衣物。有一次擦汗的帕子不小心落在了地上沾了灰,阿怜便用贴身的软帕亲自为他擦拭,“不愧是我公主府的人!”
苏群眼眸一闪,可他不想只做公主府的人,他想做她的人。冲动之下,他抓住了帕子的一角,“这帕子脏了,我洗干净再还给公主吧。”
情窦初开的他在夜里用那方纯白的帕子自渎,洗净送回去时,恰巧听见她的贴身侍婢因此事进言劝她,“公主的贴身物怎可随意交给旁的人?还是个没身份没地位的野小子。”
他心心中一紧,却听阿怜反驳,“住嘴!苏群又不是旁人,他迟早是我的人”突如其来的话令他幸福得晕头转向。
交还帕子时,苏群大着胆子看她,明显察觉到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她将那方帕子放在鼻下嗅闻,“你用的什么皂角?好香”苏群的脸一路红到了脖子,结巴回道,“桂……桂花皂”随着年纪渐长,阿怜有时候也会出宫来校场外等他,总夸张抱怨,“又这么晚才出来?你是不是觉得我烦了,不想见我?”怎么可能,他几乎想每时每刻都跟她待在一起。但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他不得不多在军营里花些功夫,好早点与她并肩。
心里爱意浓烈,却因自卑不敢轻易表露,“臣不敢,只是陈将军有意拔我为副将,故而多留了我一会。”
他怕阿怜只是一时兴起,若被她得知心意后她失去了兴致,他就再没可能亲近她了。
往后一有空余时间,他就教她骑射赶马,或带她去溪边擢水,既不落下军营里的事,也不愿放弃任何亲近她的机会。第一次上战场时,阿怜送他一枚护心镜,眼含担忧,“答应我,你一定要平安回来。不要冲在最前面,平安就行,公主府永远有你的位置。”本想着送他挣军功,真到了冲锋陷阵的时候,却舍不得他受伤。“一定,"他抓住了阿怜的手,毫无预兆的举动令阿怜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等我回来,我想从公主这里讨个赏。”
阿怜眼神飘飞,脸若粉桃,“…什么赏?”苏群但笑不语。
奖赏是一个浅浅的亲吻,发生在月光之下的私会。唇上浅尝辄止,却让两颗依偎在一起的心炽热滚烫。本是他讨的奖赏,阿怜却反觉得不够,眼睛亮晶晶地追着他要,“苏副将,刚刚没来得及细品,我们再来一次吧”她轻晃着他的衣角,软声道,“再来一次嘛~来嘛~”他缴械投降,溃不成军,依她所愿握住她的下巴低头,唇齿相依,舌尖纠缠,分开时牵起断裂的银丝。
暧昧相视,他们的气息都有些不稳,阿怜害羞地钻进他的怀里,他收紧手臂,不敢再继续放任,“臣送公主回去吧。”互诉心意后的那几年,他似活在不真实的美梦中。对内,与爱慕之人心意相通,对外,因大小战役节节高升。他不再是任人处置的士族扈从,成了人人都要尊称一句的苏将军。及至二十岁时,陈国对外战事越发频繁,他次次出征,又次次凯旋,多受陈王倚重。
陈王从未主动提过赐婚的事,却也不曾阻拦他和阿怜的亲昵,甚至亲眼看到过他们一同骑马出游。
他想过要在某次大战告捷后主动去求赐婚,却没料到阿怜在他外出征战时被陈王送去了秦国。
他不带武器冲进了御殿,红着眼咬牙质问,“为什么?”陈王语气淡淡,不论心里作何想,面上却毫不留情,“阿怜是陈国的公主,嫁给诸侯王本就是她的宿命”
“往常寡人对你们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阿怜喜欢你,而你也知道分寸。”
怕他闹事,陈王提前控制了他的爹娘,在他的府邸中布满了眼线。即使他已成了名将,还是有更高的强权压他一头,让他无法动弹。在齐国的苏家远亲抛来橄榄枝后,他率军抢回被困宫中的爹娘,带着他们一路向北,直达临淄。
阿怜清楚齐王的打算,却直到他出征的前一刻都未曾透露给他半点消息。她同陈王一样薄情寡义。
本该恨她,可那么多年的爱意,又如何能轻易止住?又爱又恨,割舍不下,即使喝得醉倒,眼前也全都是她的影子。他终是忍不住派人潜入秦国,递给他有关阿怜的消息。才一年的时间,她就生下了秦王的子嗣。
他忍耐克制守了那么多年,却换来这样的结局。心肝似乎被碾磨成了粉末,他一坛接着一坛地灌酒,直至再也无力思考有关她的事。
夜幕下的苏将军府分外宁静,只有长剑挥舞发出的凌厉破空声。衣摆翻腾旋转,寒目紧随剑尖,直至额头铺满了汗,苏群才喘息着收了势。他下意识望向门扉,那里空无一人。
昏黄的烛光从屋内透出来,落在他失神的眉眼间。管事叩门问,“将军,今晚去别院吗?”
苏群收剑入鞘,拧眉道,“不去”
“还有一事,"管事在苏群不耐烦的注视下递来拜帖,“苏御史邀各位大人携夫人一同赴宴”
苏府主家于他家有恩,他虽不常参与宴席,却从没推过苏府来的拜帖。“苏府?”
在看见那高高挂着的牌匾时,阿怜浑身一震,下意识念出声,惹得巫阖侧目。
“怎么了?”
阿怜僵硬摇头,“没什么。”
心中隐隐的不安在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急速放大。她下意识抓紧了巫阖的手又猛地松开,“巫…夫君,我想回一一”还没等她说完,齐御史就喊着巫阖的名字迎了上来,一同转身的还有那个令她既怕又愧的人。
视线相交,避无可避。
苏群的脸色陡然一变,阿怜亦呼吸急促地侧过头去。她本以为此生再不可能与他相见了。
巫阖搂着她的腰,神色紧张,“怎么了?身子不适吗?”阿怜不知如何面对,收回视线抓着巫阖的腰佩站稳,“有点头晕,我想回府。”
她苍白颤抖的模样不似作假,苏御史关切道,“令夫人若身子不适,可先歇在后院,我立即唤府医去,应该比回府快些”巫阖问阿怜意见,阿怜只想逃离这令她窒息的场面,匆忙点头应好。望着他们相偕离去的背影,苏群的手在背后握紧,额角亦因情绪翻涌突突跳动,“那位是?”
听他发问,苏御史恍悟,“贤侄不多参与宴席,应该是还不知道那位吧?”“刚刚那位是从楚国来的客卿巫阖,与他一起的,是随他来齐时不幸走散的夫人。”
苏群疑惑,“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