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煦不疑有他,单听这番描述就吓出一身汗来。公子昭试探道,“怜夫人如何?无事吧?离开时,她似乎身体不适”“多亏了你,她只是受了些惊吓,"嬴煦的后怕之色溢于言表,“她怀有身孕,还不足两月,要是直接跌落下去,怕是此胎不保”公子昭似是被吓住了,半响才吐出几个字,“幸好无事”袖口里的手慢慢握成了拳头,指甲陷入掌心,不及妒火灼心之痛。嬴煦当他不通情事,借此机会劝道,“你也十五了,改日我和丽姬说,是时候为你挑选良娣了,你若有什么喜欢的,先与她说明白。不过最终拟定的人选仍旧要在太子傅和丞相那里过一遍。”
他起身要走,却被公子昭叫住,他黑色的眼珠移过来,“儿臣,并无什么喜欢的,全由太子傅和丞相决定吧。”
初雪飘落时,阿怜的小腹已经微微显怀。
宫人们都说,今年的雪比往年来得晚上一些。积雪融化便成了冰,嬴煦怕她滑倒,不许她外出。可总闷在凝香殿里烤银丝碳也不是个办法,用完午膳后,趁着嬴煦去呈殿批竹简,她央着兰妫一起去花园里摘梅枝。“昭哥哥,你在看什么?”
敷洛的呼唤拉回了公子昭的理智,他转头微笑道,“那边的梅花开得好,我们过去瞧瞧吧。”
她自怀孕后便很少出凝香殿的门,他已经很久没好好看过她了。踩过积雪,一点点离得更近,他的心跳比他的目光先一步诉说着思念。敷洛是秦国丞相之女,他于她无意,却无奈丞相授意,在他的刻意引导下,敷洛如今也只把他当作兄长看待,并无男女之情。“那是怜夫人吧!"敷洛眼尖地看到梅丛中的美人。她披着的玄色大氅上有梅梢间抖落下来的积雪,一双妩媚的含情目极为标志好认。
敷洛表情怔怔,喃喃道,“我原以为,要在除夕宫宴上才能见到她。她真是……下凡来的神仙。”
公子昭眸光闪动,笑道,“何不趁着这机会,好好去看上一番?”敷洛扭泥道,“可怜夫人不认得我,我这样贸然过去,只为多看她几眼,岂不是有失礼数?”
“这有什么,心里的话不说出来谁能知道?"公子昭似是为她着想,循循善诱道,“我认得怜夫人,怜夫人也认得我。若你想,我便邀她去兰台,咱们一同对饮,好让你看个够。”
“真的可以吗?"敷洛有几分心动。
“当然可以。错过这次,你怕是要等到除夕宫宴才能见到她了。你好好考虑考虑。”
摘了几束梅枝的阿怜听见恋窣踏雪声,扭头一看,竟是近两月不见的公子昭。
他似乎又长高了些?
虽然穿着冬装,瞧着还比往日瘦了。
他旁边跟着个模样稚嫩的女眷,看向她的目光有些羞涩和好奇。在阿怜扭头前,公子昭目光炽热,等她真看过来,他反倒不敢用那样的目光看她了,生怕她察觉他心底那些情思。
他寒暄道,“这梅花开得好,摘下几只插在花瓶里,满室都是梅花的冷冽香气。”
阿怜浅笑颔首,这是遇到了知音,“我正有此意”她的眼睛移向敷洛,犹疑道,“这位是?”“这是我的好友,丞相傍伯之女敷洛,她进宫玩耍几日,宿在兰台。”公子昭把目光移向敷洛,敷洛便已意识到,该她说话了,她深吸一口气,嘴甜道,“怜夫人名声远扬,今日一见仿若天人!不知能否有幸邀怜夫人去兰台对饮?″
像是怕阿怜不答应,她补充道,“晴雪初霁,正是煮茶用点心的好天气呢!”
看着她清亮的双眸,阿怜不忍拒绝,复又看向温润如玉的公子昭,眼前的两人一高一低,颇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意味。暗道自己又开始瞎想,她心中一紧,当即应道,“好啊,我便与你们一同去兰台。”
“小心!”
积雪路滑,阿怜打了个趣趄,公子昭飞快地握住她的手腕,见她平衡了回来,又飞速地把手撤开。
阿怜抬眸望去,只看见他平静的侧脸,颇觉怪异,当下也没细想,只客气道,“多谢”
慢慢的她才回过味来,他若一直看着前路,又是如何预见她要跌倒的?煮水沸腾,茶香扑鼻,公子昭看了会茶沫子,提起茶壶来沏了两碗。他沏茶的动作优雅连贯,行云流水,阿怜同敷洛一样看得入迷,回过神来才讶然发问,“我的茶呢?”
“茶性属凉,有孕之人不便饮茶。我差人煮了红枣汤,待会就送来了。”敷洛放下茶碗,“红枣汤?我也要!”
公子昭失笑,“自然有你的那份。”
阿怜只大他们三岁,一番聊下来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轻松畅快。敷洛说起宫墙外的趣事来栩栩如生,公子昭不时搭腔配合她,肃穆的秦国在阿怜心中变得多了几分平易近人的烟火气。她笑得开心,若不是微凸的小腹存在感极强,她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
看着她灿烂的笑颜,公子昭眸光深深,不自觉也跟着勾起嘴角。他本以为,他能一直这样,不远不近地看着她,暗中护她周全。历代秦王殚精竭虑劳心伤神,在位皆不长久,等他即位,等父亲老去,他会自然而然地接替父王,成为照顾她的那个人。可他小瞧了母后的嫉妒之心,在听到母后那狠毒的计划时,他心中生出了浓浓的厌恶和忌惮,只面上不表,仔细听她继续说下去。他发誓,他是为了保她平安。
可他那年才十五岁,到底太过年轻,既没有父王的成熟老练,也没有继承宫中埋藏的诸多势力。
还未等他动作,父王就先他一步识破丽姬的伎俩,把他打成了母后的同伙。他跪在榻下不敢抬头,不是怕父王责罚,而是怕醒来的她露出厌恶的神色。怕影响他的储君之位,丽姬为他辩解,哭嚎道,“王上,请你明辨!昭儿虽知情,但那些事他是半点都没做啊!”
可这样的辩解只是欲盖弥彰,出自她口中,明明说的是实话,却仿佛他真的做了什么伤害她的事一般。
公子昭脸色苍白地抬起头,他心里清楚地知道,储君之位向来不由秦王一人决定,为了大秦,父王不会对他如何。
唯一会变的,就是他和她之间的距离。
仓皇的目光撞入她那双疏离冷漠的狐狸眼,她厌恶地别过头去,不再看他们。
心中的滞痛蔓延到四肢,让他身体摇晃,险些晕了过去。从此往后,她将不再把他看作可亲的晚辈,那些不远不近的,带着私心的探视都将成为奢望。
是年冬日,秦王后算计怜夫人腹中子嗣,秦王大怒,永久禁足秦王后于椒房殿。
而他被关在兰台,直到传来她顺利生产的消息,他才被允许外出。这已是第二年的初秋,阿怜诞下一子,嬴煦为他取名赢理,意曰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