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二十九章
很快,郭岳帐中的灯亮了起来。陈荦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听着外面凌乱的脚步声,胡乱地睡了一夜。
第二天,当郭岳将昨夜的大事告诉了所有人。平都城中,太子李棠下狱,皇帝陛下死在寝宫,大丧消息传出,已在四境掀起滔天巨浪。陈荦听得心惊肉跳,谋反下狱的意思,是毒杀了自己的父亲吗?她虽然去过平都,那却是一个她连想象都想象不出的权力世界。
郭岳昨夜已作了决定,将随行的五百将士兵分两路。一百精骑护送家眷回苍梧城,四百跟随他回转平都,哀悼圣上。新逝的圣上是郭岳的恩人,郭岳之前,苍梧节度使已在另一姓将领那里世袭了两代。是圣上欣赏郭岳领兵的才能,用了强硬手段,颁下了郭岳的任命书。
清晨,连续半月的晴朗春日突然变了天。昨晚的细雨陡然变大,黑云压顶,扎营的山野间变得晦暗阴沉。
就在郭岳领着四百精兵准备启程回转平都之际,又一快骑从远方的雨幕中疾驰而至。那马由远而近,被缰绳猛地止住,在雨水中抬起前蹄嘶吼一声,随后吐着白沫倒地再也没站起来。
那传令兵飞快滚到郭岳马前:“大帅,平都城大火!太子李棠所居的瑶英宫和杜价的丞相府被烧为灰烬,太子李棠及家眷,还有杜瑜一家尽已葬身火海了!”郭岳脸色倏地一变,“什么?”他跳下马,“具体如何,你仔细说来!”陈荦正坐在郭岳不远处的马车中,在嘈杂的雨声中清晰地听到杜瑜一家葬身火海,手中书册一抖,随后眼皮猛地跳动起来。这时间,传令兵又说了句什么,郭岳惊怒地问道:“杜瑜乃是百官之长,坐镇政事堂总领朝务,谁能动他?”
传令兵道:“情势复杂,我们在平都的人尚未尽数查清。平都城中盛传,杜瑜之子杜玄渊乃是太子心腹,助纣为虐,协助太子。事发后杜瑜为救其子,反受其累……属下策马带消息出城那日,独孤皇后已传了懿旨,令三司彻查。郭岳眼前闪过那年轻人意气飞扬的神采。
“太子一家,和杜瑜父子。"郭岳满脸震动,站在雨中,又问了一遍,“确已身亡了吗?”
“是。瑶英宫大火,似有歹人作祟,太子妃及一双儿女均未逃出。太子李棠那时正关在刑部大牢之中,听闻讯息后于当夜自尽。杜玄渊事迹败露,欲逃出城之际被神都门禁军所阻,杜瑜赶到,将其带回丞相府医治,后父子二人死于大火。"<1
陈荦猛然掀开车帘,隔着模糊的雨幕看向那传令兵。“如何确认是他父子二人?”
“丞相府有一阁楼,高出四周。大火时周边城民皆亲眼目睹,杜瑜跪在那阁楼敞轩中祈祷,似在向神明赎罪。杜玄渊那时重伤抬入府中,火起时不能移动……有御医亲自验过了,确是他父子二人。”陈荦手中的书册“唰”地一声掉进车底泥地里。小蛮急忙跳下马车捡回来,那书册已被泥水弄脏了。小蛮找来绵帕将书册擦净,却发现陈荦入了神似的,挑着帘子定在那里,忘了动作。
“娘子?”
“娘子?”
陈荦恍然回过神来,两行眼泪“唰"地自眼眶冲刺而出。她肩膀微微发抖,茫然地抓住小蛮的手,“…我还欠他一声抱……“什么?什么抱歉?”
小蛮看陈荦抖得可怜,像是很冷,急忙把氅衣拿出来给她披上。陈荦缩在那氅衣里,自顾自低声念叨:“怎么会呢?会不会是误传?怎么会呢……”他分明经死过一次了,死过一次的人,老天会让他再死去第二次吗。小蛮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娘子,你说什么?”陈荦却怔怔靠在车壁上,闭口不言了。
许久,郭岳在雨中大声下令:“全体听令,冒雨行路,回苍梧。”第二道消息来得太迅速,令大帅改变主意了。虽然下着春雨,但官道上还能行路。郭岳命将士推着马车,车队在雨幕中逶迤向西而去。车队走了两天,终于到达苍梧东南方。苍梧节度使下辖使十二州六十八县,进入苍梧境内,沿路所有州县长官便都是郭岳的下属。车队连驿站都不用住,每至州县,州官以上宾之礼相迎。
陈荦私下去找了那日清晨平都来的将士。五大藩镇在平都城都设有进奏院,用于传递消息。苍梧进奏院传令的将士跟随郭岳回到苍梧城换马休整,稍晚还要回平都去。那将士听陈荦私下来问平都的情况,有些奇怪。禀报消息那日,和大帅的问答都是当着所有人说的,后方的女眷也听得清楚,如今这些事早已传遍四方,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听说眼前这年轻女子是大帅近来所宠的姬妾,他没有多想,又将进奏院带来的消息给陈荦说了一遍。陈荦还问了几个问题,那将士都一一答了。陈荦说了一声谢,自袖中掏出一只金贵的镯子,塞进他手中,是感谢之意。将士一看那镯子像是赏赐之物,根本不敢收。
陈荦:“你不收这镯子,我,我没什么感谢你的了…”将士看她脸色极差,生怕是自己哪里答得不好得罪了她,急忙连连告罪退下了。倒留下陈荦在原地站了许久。
陈荦回苍梧的第一件事是去看韶音。
韶音最后埋葬的地方是在苍梧城外的观音庙后。陈荦将她的尸身找了回来,在她们拜过的观音庙后山给她筑了坟。她坐在那墓碑前,想象如果韶音还活着,会怎样和她说话。陈荦低声说:“姨娘,时至今日我才懂了,什么是世事无常。”她又问韶音,“我好想要你告诉我,什么是可以留住的?”陈荦想,若是韶音在跟前,韶音肯定会告诉她。“钱,数不清花不完的钱财,女人手里有钱,什么事都好办,楚楚,钱留不住,别的都留不住。”陈荦想了许久,自己想得勉强笑了。她将怀中的《大宴刑统》律册掏出来,摆在墓碑旁。
“姨娘,他,没有答应我。我后来才想明白了,他那时筋骨断裂,或许再不能起立行走,正陷入自我厌弃,只是隐而未发。我那样上门去,实在是……“实在是极不合时宜的……我和他,来历不同,去处也不同,有天渊之别。他也不可能喜欢我的,又怎么可能带我走呢?如今,更不可能了<2春日和煦的风缓缓吹过,吹起陈荦的长发和衣衫。陈荦看向熙熙攘攘的苍梧城,再远处,是寂静无声的青山。
“你不知道吧?他现在,已经死了……他受了重伤,死于丞相府大火。”“姨娘,若地下真有地府,你会不会遇到他?”“姨娘,我好想你。”
陈荦终于再也说不出话,她靠在那墓碑上,像是靠在韶音的怀里,任泪水流淌。
苍梧城的春天总是短暂。立夏时,郭岳派到平都核实消息的人回转苍梧。确认太子一脉和杜价父子确已身亡了,如今朝中是那位铁腕的独孤皇后主政。当晚,陈荦从箱箧中将那个素色包裹找了出来,在灯下看了许久,终于将纸页移至火焰处惹着,将那一摞律册尽数烧作了灰烬。那是那年杜玄渊送给她的,如今烧作灰烬。就当是,对他的祭奠了。龙朔十四年,整个大宴天翻地覆。如同巨船疾行险滩,终于在暗夜轰然触礁。储君李棠和宰辅杜瑜,及两人的亲族、追随心腹,随船只倾倒,尽数覆没在平都城汹涌滔天的巨浪中。
独孤皇后以凤印职掌天下,自垂帘之后走上朝堂,让天下人又一次领略了女子的铁腕。平都势乱之际,已成割据之势的藩镇频频动作。骄横的东翊军作杀死新任节度使,东翊陷入大乱;弋北节度使韩豹先是派其长子韩见龙率兵南下,占去白石郡视作命脉的白石盐池,垄断了周边数十个州县生命的盐供。后又亲自率兵,强行占去与锦煌之间,本归属于朝廷的一片绵延百里的马场。弋北军与锦煌军在马场交战数月,无边草野间杀得血流漂杵。朝廷无暇再管藩镇争斗之事,传下独孤皇后令旨,并向四方派出精兵,搜寻逃窜的太子李棠余党。不过数月之间,万余官民因此牵连下狱问斩,四方州县无不惶惶。
那一年冬日,与苍梧相邻的郗淇、车勒两国突然开战,郗淇得弋北兵相助,威势大盛,一举攻破车勒王城,车勒举国覆灭。郭岳率苍梧军精锐千里跋洪到车勒时,车勒王族已被掳杀殆尽,寒风冻住鲜血,王城几成一座寒冰血城。势力迅速坐大的弋北韩氏父子在修整数月后,于次年夏开始率兵试探与苍梧交界的紫川,试图占去紫川雪山下的大片河谷。郭岳终于勃然大怒,次日即从苍梧点兵,直袭紫川。在紫川雪山大挫韩氏父子,保住了这个苍梧东面的米粮仓。至此,苍梧与韩氏父子交恶。双方分明界限,不再来往。陈荦在苍梧节帅府的第四个年头,四方形势巨变,波诡云谲。因郭岳的雄才及苍梧军的勇武善战,苍梧境内从未起过干戈。它处海桑陵谷,此地却难得匹时平宁。苍梧城依然是那个车龙马水、熙攘繁盛的城市。生活在城中的人,仿佛可以就这样舒适安稳地过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