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二十七章
他没有拒绝。
陈荦没答话,耳中依旧轰鸣作响,看着他,自己慢慢褪开外衫。她在杜玄渊的注视中跪上床榻,将手伸进薄被。她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但长在申椒馆,有些事很早便无师自通。
陈荦发着抖的手触到薄被之下,轻轻握住。“你,你想吗?"但她实在抖得厉害,握也握不稳,两行眼泪无知无觉地从眼前滚出来,滴到被子上。隔着薄被,陈荦小心地伏在杜玄渊腰间,用耳语般的声音说道:“杜玄渊,我想香你…"她渐渐上移,终于用温热的舌尖在他微微颤动的喉秸上舐了一下。到了此时,杜玄渊才猛然明白了陈荦想做什么。陈荦那手轻轻一握,他麻木的下身竞能感受到那力道,再握,一道白光从他脑中闪过…“不。陈荦,住手!“杜玄渊只有一只手可以动,他伸手猛地一推。陈荦被她从腰间掀了下来。
陈荦明明是作恶的那一个,却浑身战栗,双眼通红,那脸上的泪痕让杜玄渊感到不可思议,让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清嘉是申椒馆最美的小妓,我其实哪点都不如她。也怪不得四娘会想办法卖掉我…只要那人替我赎身,就算长得丑些也没什么!就是身有残疾,哪怕是瘸子瞎子,也是可以的。”
“我实在想不出,有一天跟一个瘸子一同离开苍梧城。”脑海中陈荦的话如同雷暴,“轰”地一声在杜玄渊耳中爆开。她想要一个瘸子。她作了这么多戏,原来是把他当缥客了!身有残疾,身有残疾,这四字如同毒针,猛地刺在杜玄渊身上。他胸中那股积郁已久的愤懑再也压制不住,他失态地大吼出来:“滚!”陈荦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吼声惊住,滞住了片刻。她站在床前身形一动,杜玄渊面目瞬间涨得狰狞。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竞因方才那突如其来的僚拨,可耻地有了异样的变化。
杜玄渊一把抽出床头的玄铁剑指向陈荦。
“不要靠近我,滚开!”
“…陈荦瞬间被剑锋逼得跌坐在地。
“你以为你是谁!”
房中的声响引起了侍女的注意,有侍女从院外飞快地跑来,推开房门,看到房中乱成一片。灯盏打翻了,软枕被丢到地上。那日出现的粉衣少女茫然地坐在地上,双眼怔怔,杜玄渊用剑划破了她的裙裾。看到侍女,杜玄渊大吼道:“来人!把她给我轰出去!再也不要让她进来!”
陈荦张了张嘴,想要问一句什么。出入太子府的铜牌从她怀中“砰"地一声掉在地上,两位侍女看得心惊胆战,看杜玄渊血红着眼几近狂躁,急忙扯住陈牵胳膊,将她拖了出去。
陈荦好像喝醉了,脑中却又清醒得厉害。杜玄渊摔断了腿,她以……自己终于配得上他了。她不嫌弃她,她以为他也不会嫌弃她了吧。在饮下那瓶桂花酒前,她曾笃定地想,与其把身子卖给别人,不如……先给杜玄渊,至少杜玄渊不同寻常,那也算是她一无是处的人生里唯一一件不错的事了现在她突然想到,这一定是她这辈子做过最愚蠢的事。
若不是她跌倒在地,杜玄渊的玄铁剑几乎要刺伤她胸口皮肉。原来,杜玄渊对她,一丝丝喜欢都没有吗?他就算成了瘸子,也全然不会喜欢她……两个侍女不欲多生事端,飞快将陈荦扯出院门外,让门外巡逻的守卫将她赶走。陈荦被两个守卫钳住,摔在不远处的水沟旁。陈荦酒意一浑,摔进沟里,差点溺水,她挣扎着爬上了岸,酒意瞬间被洗了个干净。正是午夜。皓月当空,清冷如雪,将大地和人心都照得寒凉。陈荦脑子乱了,在那水沟边坐了许久,感到实在冷得厉害,终于爬起身来,深一脚浅一脚往申椒馆走去。
陈荦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两个时辰前,有医士在院中低声禀告李棠,杜玄渊摔断了某一处骨节,极有可能就此下身瘫痪,此后不能再起立行走。杜玄渊在睡梦中朦胧地听到那话。极像梦境,又极像真实。他几乎不愿意醒来,宁愿相信那是梦境。他想,他怎么可能任由自己变成一个瘸子,废人。如果这是真的,那他宁愿立刻死去。
杜玄渊用好的那只手捏着玄铁剑,灯盏亮起后,突然发力,将床前的绣凳劈成了碎片,并扑着要下床,状若疯狂。侍女害怕出事,飞快禀到了前院,李荣很快带着人匆匆赶来。
人影交错中,杜玄渊漠然地想。陈荦要找一个瘸子。陈荦那样示好竟是因为她以为他残了……。他在万众瞩目中跌落高台,致使优胜者不来自储君身边,已是奇耻大辱。陈荦那样,是再辱于他。他凭何沦落到受一个娼妓的轻贱?他现在只剩下两条路,要么重新站起来,要么死。西去苍梧,山遥路远。出了驰道,越往西,路越是难走。白天,陈荦和郭府女眷同乘马车。小蛮坐在她身边,没听到过她说一句难受。晚上在驿站歇息,众人都睡下时,陈荦还要在灯下读许久的简牍,直到万籁俱寂。小蛮先睡一觉,被陈荦放竹简的声音吵醒,才帮着陈荦更衣就寝。小蛮跟陈荦的时间不久,却钦佩她身上那种不合常理的静,跟府中别的主母全然不同。在小蛮眼里,陈荦有时候静得好像大帅。她转而奇怪地想,可大帅年过四十,是疆场拼杀出生入死的一方统帅,而陈荦却分明只是年方十八的青春女子啊。她怎的,会形成这样与年记全然不符的性子。小蛮不知道。
驿站房屋不多,丫鬟只能跟在主子屋里挤着睡。她吹熄灯盏,在陈荦不远的榻上睡了。
“姨娘……
寂静中,小蛮听到陈荦喃喃自语,好像在叫谁的名字。“清嘉!”“姨娘…不要走!”
娘子做噩梦了么?小蛮听着,不知为何陈荦睡得极不安稳,好像被梦魇住了。急忙起身,晃亮火折把灯点起来。
陈荦沉沉地睡着,却不知梦到了什么。胸口剧烈起伏着,鼻吸紊乱。小蛮将灯盏移近,看到一行眼泪自陈荦眼角流出,无声地浸进丝枕,吓了一跳。三年前那个夜晚,陈荦终于混沌万分地回到申椒馆时,讶异地看到她们的屋子站满了人。那几位守着的姨娘跟她说,韶音在赏月时突然晕过去,如今郎中诊断,活不成了。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陈荦不停跟郎中确认,那郎中告诉大家,韶音的病自去年肇始,他受她托付,已帮她隐瞒许久。韶音在南下蜀中寻人前,就已是绝症了。若不是病人,怎会瘦成这样?
陈荦懵了,扑到韶音身上嚎啕大哭。
韶音伸出干枯的手握住她,勉强启开僵硬的唇齿,用喉咙里极其微弱的声音问道:“楚楚,楚楚,你找的那人…他,他答应你了么?”没等到陈荦回答,韶音身体猛然战栗,吐出大口黑红的血,睁着眼睛再不能说话。半个时辰后,五六个杂役拉住陈荦,用一卷草席裹了韶音,趁着月明将尸身扛到了那年丢弃幼婴的山沟里………
那是韶音的遗愿吗?
第二天是十六。那天,陈荦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再次翻进礼宾院最北的小院。当她再一次跳下院墙时,却发现那院里早已人去楼空……等了好久,她才听说平都城来人,把杜玄渊接走了。
没有禁卫,也没有侍女,树下、屋子都空了,一切恢复了原样,寂静得好像从未有人来过这里,好像她这辈子从没认识过杜玄渊这个人。她独自在不远处的水渠旁又坐了许久,把这些天的事情拿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想,想得疼起来。
杜玄渊,对不起了。她绝非本意,但凌辱了他……陈荦从那院子外的水渠旁一步一步地走远,听到自己胸腔之中某一处轰然坍塌。韶音说这世上有命,她自那一刻起,正式接受了自己的烂命。十七日梳拢盛会,陈荦被苍梧城南边一户富家年近七旬的家主买下处子之身。在窄小的房间,她打破酒碗,用一块极尖锐的瓷片划破了脸。鲜血长流,那拄着拐杖的七旬老翁当即晕了过去。陈荦被动了掺刑,在阁楼黑屋里关了五日夜,留下一道从脸颊至下颌的长疤,容貌尽毁。1龙朔十一年八月,苍梧节度使郭岳下令扩充营妓,令苍梧城各家妓馆各遣二十名女子送到营中待选。郭岳前来视察时,无意中看到陈荦双手十指血肉模糊,将近溃烂,在那紫檀筝上弹着一首不要命的《破阵曲》,丝弦颤动间血水滴溅,令人心惊,自此将陈荦纳入节帅府。陈荦在那一天命运陡转,成了郭岳的第六位姬妾。
她那时无知无觉,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要韶音和清嘉回到身边来。“娘子,娘子!醒醒!”
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陈荦在小蛮的呼喊声中睁开眼睛,看到驿馆结满蛛网的房梁,才惊觉这里不是苍梧城她们三人的小屋。她愣了许久才平息过来。她这一梦,做得好长。
好像从十五岁那年睡过去,再睁开眼睛,已是三年后的今夜了。窗外风声泠泠,朗月当空。陈荦起身下床,推开窗户仰头看去,她静静地想,春夜竞也有这样硕大皎洁的月亮。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