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
被关押整整十日之后。
慕道瑛第一次见到了地牢外的阳光。
邢管事仍笑里藏刀,客客气气:“恭喜道长,老母亲自下令要见道长呐。”连日的关押,日夜颠倒,令慕道瑛的记忆几乎都有些错乱模糊。他隔了一会儿,才想起记忆中女人的脸。
刘巧娥…要见他?
她应当知晓从他口中是问不出什么了,是仍不死心?还是另有安排?慕道瑛想了一会儿,头上伤疤隐隐作痛,仍毫无头绪,思绪茫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不再多想,跟着前来接应的合欢宗弟子出了地牢。穿过曲折幽深的长廊,来到一处花木掩映的僻静小院。水声淙淙。
慕道瑛脚步一顿,望着面前这一方冒着热气的池面。这竟是一处温泉小院。
那弟子恭恭敬敬道:“老母喜净,还请道长洗干净了身子再行拜见。”他如今衣裳褴褛,身上满是干结的血迹尘埃。这本是见客的基本礼仪,慕道瑛不疑有他。
那弟子又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慕道瑛解衣而入,将整个身子都浸在热汤里。滚烫的水流拂过肌肤,极大地舒缓了连日以来的疲倦。他抽出发带,用手打湿了已经干结的长发,侧身一点点捋顺,洗净发中的尘埃。
正洗得专注间,突然,池畔的屏风动了一动。慕道瑛怔然而动!浑身肌肉绷紧,下意识地要站起身进入备战状态。可刚一起身,才意识到自己如今不着寸缕什么也没穿。他僵在原地,一时之间,站也不是,缩回水里也不是。
到底还是战斗的素养战胜了本性的羞耻。
慕道瑛强忍住尴尬不适,定定瞧准了前方可能出现的情况。屏风一动,出来的却不是什么所谓的刀斧手,而是一行貌美俊秀的少年少女!
这些少年少女,个个生得玉雪可爱,手中捧着金盏玉蝶,巾帕藻豆。慕道瑛自知误会了,面上滚滚如朝霞映日,忙缩身入水,抿唇道:“不必劳烦诸位道友伺候,瑛一人便可。”
可那些少年少女却置若罔闻一般,忙忙碌碌,乱中有序地安排着室内的一切。
慕道瑛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他们容貌虽然精致,却神情呆板,了无生气,宛如死物。正怔愣间,便有两人过来抓他。
慕道瑛知晓他们并无恶意,也无意伤人,只闪避应对。哪知道,这些少年少女力大无比,一双手犹如铁钳一般牢牢将他抓住便开始替他搓洗。
慕道瑛:“诸位道友一一”
其中一人似乎看出他的无措,平声道:“道友不必害羞。我们是伺候老母的石倌,是石精所化,非男非女,没有性别。“他语调也平平,毫无情绪起伏。“老母身边伺候的娈宠,容不得他人染指冒犯,便都由我们来伺候。”慕道瑛觉得不适,挣扎着避让,“多谢诸位好意,但在下一人便一一”倏地,他话音刹住,因为其中一尊石倌已摸到了他大腿,慕道瑛一惊之下,未及思索,用仅剩的最后一点气力打出一道剑诀!这些石倌人不躲不闪,正巧被他点中心口。慕道瑛本意是逼退这些石倌,孰料,一指下去,那石倌人竟当场碎裂成石块。
这实在出乎慕道瑛的本意,除却斩妖伏魔,他从未杀伤过一条无辜性命。他愕然呆立在原地。
可就在这时,那石头竞又寤寇窣窣动了起来,两块大石头组成人的躯干,几块小石头组成人的四肢头部。
脸上钻出两粒黝黑的小眼睛。
石头道:“道长既不习惯人身,小人们便用这副模样服饰道长如何?”慕道瑛松口气之余,又倍感无奈:“不,他认为不行。可他还来不及拒绝,少年少女们竞都噗通噗通变成圆滚滚的石头小人模样,将他团团围住。
连日刑讯,慕道瑛就是想要挣脱这包围圈也无能为力。一个石头人蹲下身搓洗他大腿,唧唧叫道:“道长大腿结实有力。”一个石头人搓洗他腰腹:“道长腰细背阔。”另有石头人擦着他头脸:“道长眉眼俊朗。”青年肌肤皎白如雪,乌黑韧亮的长发披散在腰间,正是最好的年纪,腰腹胸背紧实有力,流畅优美。便是那儿也天赋异禀,沉甸甸的蓬勃。实为这些小石头们生平洗净男宠之罕见。
令石头们也不由微讶地抬起眼。
“道长阳气勃0发。”
拍拍肩,拍拍腿,像丈量案板上的猪肉一般,替刘巧娥满意极了,一齐呼喝道:"老母有福啦。”
慕道瑛抿紧了唇,听得面色微变:“老母召在下前往,究竞所为何事?'世家大族向来便有奴仆伺候沐浴寝卧的,他幼时自然也有家中下人伺候过。只是入道以来,业已习惯了一个人行立坐卧。而今,他只能尽量忽略这些石头的冒犯。
……毕竞只是石头。
石头们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长不知吗?”“自然是洗干净了去伺候老母啊!”
饶是慕道瑛,都不由愣住,面色一点点变得难看起来。他本欲再多问几句,可细问之下,又发现这些石头的确只是石头而已,灵智未开,懵懵懂懂,不过比猫儿狗儿稍好一些。待洗漱干净,慕道瑛又被推入一暖房中,换上早就准备好的衣裳。乌发耐心用含茉莉的香薰烘烤过,指甲被小心修剪,全身上下都被涂过一种细腻流脂,如兰似麝的香膏。
细细描过眉,涂过唇。
慕道瑛抿唇不语,面色冷峻嫣红,并非羞涩,而是愠怒。他又何尝受过如此羞辱对待。
终于一切收拾妥当,慕道瑛被石头们推挤着,转过幽深长廊,迎面一阵打头风,夜雨飘落。
来到一处暖房前,瞧见融融灯光。
石头们将他推进门,便叽叽喳喳一哄而散了。慕道瑛凝神注目着烛光里的女人。
刘巧娥白衣散发,捧着一卷佛经,正在灯下读。霏霏融融的灯光映着她一张脸。
慕道瑛这才注意到,真正的刘巧娥其实生着一张短圆脸,鼻尖微翘,唇瓣微丰,灯花缀着乌墨鬓发,冲淡了她那股瘦沉冷肃之气,竞多了几分憨态。夜雨婆娑惹人心烦,佛经又佶屈螯牙,不知所云。讲得还是什么“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乱七八糟的,佛祖老儿实在荒唐没情趣!
她识字不太多,够用就行,各类生僻字,她跟它们面面相觑,只觉是长了许多条胳膊腿的方块,彼此相顾不相识。
刘巧娥心中烦躁,将佛经随手一丢,迎面便对上慕道瑛的视线。慕道瑛抿了唇,恍然惊觉自己瞩目刘巧娥的时间实在过长了些,委实不该。可任谁经历过他的遭遇,都会好奇刘巧娥跟无垢老母之间的关系。真耶?幻耶?烛火下刘巧娥意色朦胧,几令慕道瑛有种如坠梦中之感了。到了这个地步,他仍在走神。
刘巧娥面色一下阴沉下来,冷冷道:“他们没教过你规矩吗?”慕道瑛猛然回神,心头很难不又浮现出对其人的厌恶之情。“小子貌丑粗拙,性情愚笨,不解风情,论修为更是远不及老母,无名小卒,戴罪之身,怎敢冒犯前辈大能。"慕道瑛垂下眼,不愿再看她,“承蒙老母厚爱,还望老母收回成命。”
“长得丑?“刘巧娥嗤笑一声,赤着脚走到他跟前,“慕道长克己守真,什么时候也学会撒谎了?”
她身量矮,不过堪堪只到慕道瑛前胸。
青年乌发披散,垂着眼睫,他们没给他穿鞋,赤着一双雪白的脚。腰极细,袖口重纱掩映皓腕如新雪。
一近到慕道瑛身前,便有一股茉莉芬芳猛然窜入刘巧娥的口鼻,那些石倌也不知给他涂抹了多少厚厚的香膏,馥郁的芬芳令刘巧娥几乎生出窒息的错觉来可吸到鼻腔里,又觉出一股萧瑟的冷,仿佛冬日猛吸了口微风夹着细雪的清寒。
那是慕道瑛身上本来的味道,令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刘巧娥的目光一寸寸落在他肌肤上,一点点观赏着他,犹如观赏一尊美人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