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冬雪
听说夏日炎热的话,那年的冬季会特别冷。雪粒簌簌地扑打着未关严的障子门,在寂静的室内积了薄霜。五条悟蜷在被褥里,数着天花板上的木纹,六眼不受控地解析着每道缝隙间的积灰一一这是十五年来,他第一次尝到鼻腔被堵塞的酸涩感。过了一会儿,陶瓷碗轻轻磕在托盘的声响惊散了刚醒来的困意,五条悟迅速又将自己埋入被褥闭上眼睛装睡,听着衣物摩擦的悉索声,六眼先于意识捕捉到那缕梅香一-混着他卧室内的雪松气息,比夏日时淡了许多。“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不远处的被炉边喜久遥正弯腰将手上的托盘放下,盘起的发髻上沾着未化的雪粒,她端来的托盘里,清淡的梅子粥正散发着蒸腾的热气。
被褥中被拆穿的少年眼睛转了转,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看似艰难地一只手撑着褥子坐起身,碧蓝眼睛中浮起水雾看向她,哑声问:“不是说了没胃口,怎么是你过来了?”
只是出去砍了一只一级咒灵,回来就发了烧,这种事情说起来有些丢人,但是一年多相处下来,他发现,在她面前示弱比逞强好使。“病人就该好好吃药吃饭。"喜久遥看到他床褥旁托盘里放置的药品,蹙了下眉一一这不好好吃药的毛病还在。
“那药苦死了,不想吃。"五条悟见她的视线落在药片上,一脚瑞开锦鲤纹被褥,赤脚走了出来。他故意将地板踩得咚咚响,边走边为自己辩解,“不过是感冒,多睡会儿就过去了…阿嚏!”
他的脚踝纤细而修长,线条流畅,衬着白皙的皮肤,看起来像是艺术品。然而喜久遥看着那踩在榻榻米上的足弓没有心思欣赏,淡声提醒道:“寒气会从涌泉穴进入体内。”
五条悟大咧咧在她旁边的坐垫上盘腿坐下:“那又是什么地方?”地板下铺了地暖,室内其实不算冷,他身体一直也都很健康,但是喜久遥似乎总是觉得他怕冷,冬天因为赤脚被她念叨了好几次,这次果然也不例外。见她看了自己一眼不说话,起身将未合上的门拉好,又取了一件羽织递给自己,五条悟咧嘴笑着接过,老老实实披上,又将脚放进被炉里,乖乖将自己包裹得严实起来。
他喜欢看她关心自己的模样。
合宅上下没有人对他生病这件事有经验,当他祓除掉咒灵回到家里倒下时,所有人都慌了神,手忙脚乱的,都以为他的虚弱是因为诅咒造成的,慌乱地去请了协会的反转术师,根本没有想到只是单纯的发烧。仿佛在他们眼里,他生来就应该是一个铁铸的娃娃,铁娃娃怎么会生病呢?所以当得出他发烧的结论时,包括长老在内,看他的表情,大概比民众第一次从广播中听到天皇的玉音放送时也不遑多让了。看他的眼神中都有种“啊,原来拥有六眼的神子真的是人类"的恍然。他想,也不怪他们震惊,毕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除了受伤,原来也是会生病的。
当时昏昏沉沉中,五条悟心心里还有些懊悔,仿佛因为自己这副虚弱的模样辜负了什么。
只有遥,在触到他滚烫的额头后,晃过神又迅速冷静下来,将他带到卧室裹上厚厚的被褥,安慰他:“没事的,只是发烧,很快就会好的。”平和的声音,轻轻拍打着被褥的手,让他安心地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和室和走廊上焦急的脚步声都渐渐离他远去。
他会生病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不需要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就像现在,她将粥推到他面前,没有小心翼翼,还强硬地连拒绝的机会也没给他。
这样才对嘛!
五条悟拽了拽肩膀上的羽织,不情愿地拿起勺子尝了一口,舌尖传来又辣又苦的味道,让他登时皱了眉。他用勺子搅着碗底,瞪着几粒小小的姜粒:“这里有生姜。”
喜久遥看了他一眼,见他眼下的青痕比昨天淡了一点,不紧不慢地说:"驱寒的。”
五条悟接受不了那个味道,舀起一勺凑到她面前,带着鼻音嘟囔着:“你尝尝,苦的!”
“生病的人没资格挑嘴。”
手腕被她轻轻推开,指尖残留的寒意在他因病而滚烫的皮肤慢慢扩散开来,让他整个身体有些发麻一一就像是被初春融雪滴中脊柱最敏感那一节。碧蓝眼眸低垂,将粥里唯一那颗梅子送入口中,用梅子的酸涩将口中的辛辣压下。
等他一脸痛苦地喝完粥,将空碗放回托盘,还没缓过来劲,就听到她清冷的声音说出更清冷的话来:“半个小时之后,记得把药吃了。”原本只有眉心皱起,现在他整张脸皱成小老头模样了:“不吃行不行?”“还是你想喝更苦的汤药?”
“咳、咳咳咳!”
这话堵得少年一口气没喘上来,又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原本端起托盘要走的喜久遥,快步走到他身前,指尖凝聚出的咒力将他包裹起来,咒力一点点扫过他的身体,终于,她眉头皱了起来:“连肺叶都有咒力残留……逞强开领域失败导致的咒力透支?”早该想到的,虽然十五岁正是爱耍帅的年纪,出门总是穿得单薄,但他还有无下限保暖,总不至于真把自己放在雪里冻几个小时。看来是趁自己没跟他一起出门,他尝试了领域展开,而且还不止一次。以悟的咒力量,至少要全身咒力集中爆发多次才能抽干他的咒力。如果回来遇到了其他咒灵或者诅咒师……
喜久遥抬眸直直望着他,不说话。
就怕遥这个一言不发的样子,他才没敢老实说自己怎么生病的。那么一点点,只有一点点的残留怎么就被她发现了?眼看着又要被训,五条悟暗道“不好",他带着几分讨好的笑意,接过她手中的托盘:“那个……遥,手累了吗?先把托盘放下。”喜久遥眼神滞了下,绕开他的手,将托盘轻轻先放回了暖桌上。到底要怎么样才能保护好你呢?是不是所有咒灵都消失才可以?喜久遥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暗纹,想到他染血的胸口,她的指尖轻颤。
“遥?"少年带着沙哑的鼻音将她拉回现实。五条悟歪着头,碧蓝眼眸中带着几分困惑和担忧。
她睫毛颤了颤,眨去眼底翻涌的情绪,轻声说:“下次不要这样了…想开领域,我陪你练习。”
“真的?"五条悟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道:“遥是在担心我?”喜久遥没有回答,只是起身将药片拿过来递到他面前:“可以吃药了。”五条悟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吞下药片,苦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这药绝对被下了诅咒!”
他听说东京出了一个天才咒灵操控师,但是需要通过先吸收咒灵才能实现咒灵操控。他现在就觉得,药片的苦味儿估计跟吸收咒灵那个味道差不多。刚抱怨完,就见喜久遥从袖中取出一枚大福,轻轻放在桌上。少年碧蓝猫眼一亮,抓起那枚超规格大福,“嗷鸣"一口咬了大半,还不忘对喜久遥提要求:“那现在就陪我练习吧!”喜久遥睨他:“头不晕了?”
“不晕了不晕了。"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五条悟完全忘了自己一开始的示弱策略,带着鼻音强调着,“我自己好了!”“哦?"喜久遥微笑,“那捏个「苍」我看看。”“这有什么难的。“五条悟自信地伸手,“术式顺转一-哎?!”看着苍蓝色咒力在自己手中凝聚又消失,少年一脸茫然。喜久遥毫不意外地歪头看他:“显然,你还没恢复。”五条悟眨眨眼,虽然他透支的咒力虽然没有完全恢复,也不至于「苍」也打不出来。
他看向喜久遥指尖刚消散的咒力……果然,挨训虽然迟到但不缺席。看着那头耷拉下来的白猫,喜久遥指了指和室角的书架:“不是说发现了有趣的典籍,要研究里面的咒术吗?”
于是,原本干净的地板上,被咒术典籍摊满了。五条悟讨厌枯燥的基础训练,但是对咒术的研究有着浓烈的好奇心。“遥,这个术式……"他突然拽住她衣袖,手上毛笔尖的墨汁溅上两人交叠的衣摆,“如果反转咒力运行轨迹…”
喜久遥听懂了,她指尖在空中勾出繁复纹路。五条悟的六眼蓦地睁大,清楚地将咒力的运行轨迹结解构出来,等喜久遥将术式完成,他已经学会了:“我来试试!″
“术式反转一一”
要看红光又湮灭在自己手中,五条悟转头,“遥~”喜久遥坐在被炉里真诚地看他:“不是我。”“失败?"五条悟看着自己的手疑惑,“不可能。”“噗一一”
“遥~!"少年扑过去,双手握住喜久遥的手腕,将她放在被炉下的手举起,只捉到了最后一点咒力残痕。
但也足够了!
“遥,你竞然耍赖!"五条悟看着她抬起头露出笑弯的眉眼,愣愣地说:……你学坏了。”
这句话说完他就后悔了一一太近了。他从未离她这样近过,近到他垂眼就是她裸露的脖颈,好白,比雪还苍白,让他想起大长老收藏室那座无暇的白瓷瓶“悟?”
少年猛然惊醒,视线向上,对上了那双含着笑意的赤瞳。她真好看。
从第一眼见到她,五条悟就知道的,她很好看。如果不是六眼确认她是人类,长老们到现在可能都在怀疑五条家的先祖是《竹取物语》的参与者,强行将辉夜姬封印在了自家祖宅。
见他又有些走神,喜久遥问:“困了?“她听说那西药容易让人犯困。“嗯……”少年不敢再看那双眼睛里的担忧,他轻轻松开了握着她的手,佯装低头着揉了揉眼睛。
喜久遥合上手中的书页:“躺回去再睡一会儿。”五条悟摇摇头,向下缩进被炉里:“就在这里眯一会儿就好。“他闭上眼撒娇,“遥在这里陪我。”
“好。”
这一觉,好像睡了很久。
“唔……“五条悟无意识地呢喃,指尖触到羊毛布料柔软中带着毛绒绒的触感。“醒了?”
声音从头顶传来,五条悟豁然睁开眼,发现她的羽织下摆不知何时被他攥在掌心。
“睡相很差。"说着还是将他肩头掉落的羽织向上盖了盖。少年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那片染着梅花清香的衣料里。太阳终于出来了,庭院的惊鹿坠下一滴积攒一个上午的雪水,涟漪中倒映着障子门缝隙间,两片未完全重叠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