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草芥
霜秋破晓,国师府隐匿于淡薄的晨雾之中;黄叶簌簌,在府中青石路上铺设一层金笺。
小道延伸至一处房前,雕花梨木床边,纱帐随风轻扬,若尘烟袅袅。床上的少年一袭白皙胜雪,毫无杂色,衣角在窗棂吹进的微风中轻轻扑动,像山巅不化的雪,又似天际飘渺的云。
千提静坐在床边矮凳上,手中紧紧攥着一枚发簪,发簪一端,由白玉雕琢而成的菩提花在晨光中闪烁着温润的光辉。那是方才封易初晕倒时,自他袖中掉落而出的,是他们成亲前,她曾看中的那枚。
侍女端着热水进来,又匆匆退下,脚步声逐渐远去。国师府庭院之中,万籁俱寂,唯有几只小鸟在树间啼鸣,发出几声脆响千提身体微微前倾,一手自封易初脸颊一侧轻轻抚过,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发簪,簪尖在熹微晨光中闪烁着冷冽的光。他的面色白得近乎透明,好似被秋霜打过的花瓣,脆弱且无助;双唇同样失了血色,微微泛着青,恰似蒙着一层薄霜。左臂处,殷红的鲜血早已渗透了层层衣衫,在素白的布料上肆意晕染,如同绽放于雪中的大片红梅,凄美而让人惊心千提轻轻抬手,发簪一点点朝少年的脖颈靠近。如今的他是那样脆弱,只要她稍稍用力,他就会死在他面前。秋风悄然入室,撩动她的发丝。千提轻轻垂眸,目光落在封易初身上。晨光中,少年眉眼修长,睫羽低垂,即使昏迷,周身依旧散发着不沾尘埃的清冷,仿佛遗落在人间的谪仙,在猝不及防中被伤得遍体凌伤,徒留满心凄楚,任谁见了,都忍不住心生怜惜。
簪尖停在他白皙脆弱的脖颈旁,千提望着他毫无血色的面容,手剧烈颤抖起来。
往昔画面一点点在脑海中浮现,许久,她缓缓将发簪挪开,不曾注意到少年紧闭的眼角处,一颗晶莹的泪珠悄然滚落,隐没在鬓边碎发里。“我能拿你怎么办……我还能拿你怎么……千提呜咽着哭出声来,热泪一颗颗打在他手臂上,她又突然将他吵醒,赶忙用双手捂住嘴巴,只发出几声低低的抽泣声,身子微微颤抖着。她舍不得他死。
可她又好怕,怕梦里的场景终有一日要变成现实。心好似被无数细密的银针深深刺入,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低低啜泣着,两眼哭得通红。
直到一阵脚步声自门外传来,千提才回过神来,赶紧止住哭泣。抬手,几乎是在眼泪被擦干的瞬间,房门被人自外推开,慕云琛快步走来,火急火燎地行至床前,墨发随他的动作在空中扬起,意气风发。画扇跟在他身后进来,步伐相对慕云琛要平稳些,身上的官服却未来得及褪下,显然也是匆匆而来。
慕云琛目光自封易初身上略过,径直走到床边,拉开锦凳坐下,轻轻执起他的手把脉。
“他……怎么样了?“千提双手不自觉地揪紧衣角,指尖泛白。“本来边关事态紧急,他已经数日不曾好好休息了,那日又为护你受伤中毒。听闻你只身回国师府,怕你一人在府中担惊受怕,身上余毒未清,便在宫夕跪了一夜,好不容易求来一道圣旨,匆匆回府与你拜堂,结果却…”慕云琛抬眸看了千提一眼,神情复杂。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跳过这段内容,道:
“宫中出事,他急着进宫,伤口都未能好好处理,而今金疮崩裂,诱使身子发热……叛贼逼宫、先帝驾崩、新帝即位……诸事集中在一日,都等着他去处理,可他也不过区区凡人之躯,怎能承受这般大的重量?”一句一句,化作重锤,瞧在千提心尖上。她垂着脑袋,眼中泪花闪闪,又听画扇道:
“他整整一日不曾合眼,今晨好不容易得了空,便急着出宫寻你。我见他脚步虚浮,让他寻阿琛好好瞧瞧。他嘴上答应得好,到底还是先来找你了。”所以那时,他便是拖着这样一副虚弱的身子,给她做饭的吗……他好像还是她的阿初,嘴上什么都不说,却还是如往日一般,温柔、体贴。可昨日在皇宫内,抬手间将数名活生生的人变作焦黑尸块的…难道就不是他了吗?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千提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画扇偏过头,柔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些许敏锐的光芒,仿佛能轻易将千提心中的想法洞穿。良久,她叹了口气,拍了拍千提的背:“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阿琛,"未等千提回应,她又转过身,戳了戳慕云琛的脊梁:“你去他身上找找那东西。”
“什么东……“慕云琛下意识挠了挠头,忽然反应过来,猛地拍了下脑袋。他轻轻抬手,手即将触碰到封易初的袖子,又停下,回头,脸上带着些小心翼翼:“阿姐,我翻他袖子,他醒来会不会杀我灭口?”“翻,有什么事我给你担着。“画扇斩钉截铁道:“一个不会说,一个不明白,两个都不让人省心。你等着他自己给她,不知得误会到何年何月。”“哦……慕云琛得了画扇撑腰,终于大胆了些。修长的手探入封易初袖中,细细摸索,片刻后,他脸色一变:“不好!有暗器!”千提眨了眨眼睛,还未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便见慕云琛将手自封易初袖中抽出,指腹似乎是被什么刺破,渗出一点豆大的血迹。他匆匆擦干手上的血珠,深吸一口气,再度探入袖中,多了些小心翼翼。片刻后,他像是摸到了什么东西,缓缓将手抽出。一枚断成两半到竹签静静地躺在他手心,又被他轻轻放在床上。“什么东西都往袖子里塞,他平日里也不怕将自己刺伤吗?"慕云琛喃喃自语着,成功将袖中"暗器″取出,这才放心地继续摸索着。唯有千提像是想到什么,纤细的手指摸到那枚断裂的竹签。她两手捧着,轻轻将其断口对接,拼凑出完整的字迹。
「缘定三生」
这是那晚,她摇出来的那枚吗?
她本以为,她与他之间,没什么好结果。所以任她如何恳求,他都不肯为她算一算姻缘。
可原来,是缘定三生。
他和她的三生。
原来,三年前街头惊鸿一瞥,所有东西,都已经在冥冥之中注定好。和亲是宿命,遇见他,也是宿命。
可是…
一滴晶莹的泪水挂在她眼角,迟迟不肯落下。“找到了!"慕云琛的声音打断了千提的思绪。她匆匆抬手擦干眼泪,抬眸,便见慕云琛自袖间取出一物。那东西用明黄的锦缎包裹着,被交到画扇手中。
“这是什么?“千提目光紧紧追随。
“他顶着伤在宫外跪了一夜求来的。”画扇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千提身上,她顿了顿,将东西送到她手中:
“作为迎娶你的,聘礼。”
“聘礼?”
纤细的手指攥住那明黄的锦缎,手心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千提缓缓将诏书抽出、展开,美眸自上面婉转而过,不自觉湿了眼眶。如若姜国不挑起战事,鲤朝永不主动出兵。眼泪自眼眶溢出,在脸上带出两道晶莹的泪痕。千提忽然想起那日,少年站在她面前苦涩一笑,温柔地擦干她眼角的泪水。他说:“这些事情,从来不该落在你一人身上。”
他知她心中所忧,亦担心她会介怀他的身份。所以在向她坦白一切之前,他求来了这则诏书,作为他迎娶她的聘礼。哪怕这一行动,会让天子心生猜忌。可这份精心准备的聘礼,他还未来得及给她,她的匕首却已先一步刺入他的额心。
“阿初……“千提哽咽着,早已泣不成声。泪水打湿了她领口的衣裳,好半天,她才停止啜泣,从口中发出几个低哑的字音:
“丞相姐姐…阿初……究竞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画扇反问。“我……“千提垂眸良久,用力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姜国坊间传闻,国师心狠手辣、嗜杀成性,一夕之间令一国覆灭,残忍至极。
可她见到的他、认识的他,不管是三年前还是现在,虽外表冷淡,看着有些不好说话,却待人极温柔,任她怎么胡闹任性,都不曾真对她动怒。所以哪怕在知道他是国师的那刻,她一时失去理智对他动手,在后来清醒时分,也曾抱有一丝侥幸心理。
她希望姜国坊间那些传言都是假的,希望那都是世人对他的误会。她甚至幻想着,他能够放下身份,配她一起远离朝野,过些闲云野鹤的日子。可是…
昨日,就在她的面前,就在一瞬之间。那些活生生的人,当着她的面,变成了一地横飞的碎尸。
而那个平时温柔如暖阳的少年站在大殿前方,眉目清冷,眼中无甚波澜,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寻常得不过再寻常不过的事,仿佛人命,在他眼中,与蝼蚁无异样。
所以,她怕了。
怕梦里的场景终会发生。
怕有朝一日,自己的子民、朋友,甚至是亲人,在他的面前,如蝼蚁一般,灰飞烟灭。
茅屋中对她温柔至极的少年,与皇宫里视人命如草芥的国师,究竟哪个才是他?
她分不清。
“也罢。"画扇垂眸,温柔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