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晖察言观色,以过来人的心态提议:“王爷,既是拜访王妃的,也该由王妃看过才是。”
高见琮冷笑:“秦将军若喜欢,都送去贵府也无妨。”“…”秦晖没料到他醋性这么大,暗自腹诽两句,为他细细分析,“王爷忍了这一时不快,送到王妃手中,难受就该是别人了……这是兵法中一招反客为主。”
高见琮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
他这两个裨将,个个都是用兵神诡的一把好手,此刻却个个透着一丝不靠谱。
王府中,卫风前脚刚走,李缜就急匆匆地跑进来,一把抓起雪时的手:“快带我去见王妃。”
雪时闹了个大红脸,手抽出来:“将军这边请。”正是日高春睡的时候,王濯用过午膳,叫人将酸枝木的藤椅搬到庭院里,倚着桐树翠阴看话本。讲的是前朝惠昭皇帝泰山封禅时,地宫遇鬼异动,令摸金校尉探查才知,列位先祖陵寝早已被盗掘一空,更有邪祟在棺椁内作乱。王濯看得津津有味,冷不防书被人当空抽走,李缜那张脸从藤椅后面探出来。
“舅舅!"王濯足尖点地,将藤椅拨着转了个圈,面对面端详片刻,不由惊叹,“舅舅怎么这时候过来,还修了鬓角?”听她这样说,雪时忍不住抬头看,李将军将下颌淡青的胡茬剃去,看上去倒年轻了十岁。
本来也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
当年乐平公主和亲,护送她们出阳关的时候也还风华正茂。雪时低着头想。李缜被这侍女看得有些不自在,摸了摸下颌,痛心心疾首地控诉:“昨日与秦将军六博,输了三壶好酒、一条玉腰带还不让走,最后只得舍了这副美髯,真是赌风不正。”
王濯鄙夷:“都玩六博了还讲什么风度。”“不提这个!"李缜一摆手,将话本垫在屁股下席地而坐了,问,“你知不知道,皇帝刚才在宣室殿议政,说要七殿下代天封禅!”他说完就紧紧盯着王濯,王濯好像没听清一般,反而看着他,李缜一拍大腿:“哎呀!你可要跟七殿下好好说说,万不可应承此事。吏部的事情上他已得罪了许多人,这时候再夺世子风头,岂不真成了众矢之的?!连我这样的莽夫者都知道此事不妥。”
“舅舅确实是莽夫。"王濯眨眨眼。
李缜吹胡子瞪眼,气得不说话,王濯顺势将话本夺回来,拍了拍上面沾的湿泥。
李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雪时拍头懊恼,连忙搬了个软垫过来。
“请七殿下代天封禅,是我同皇后娘娘提的。“王濯收好话本,倒了一盏茶递给他,温声说,“多思无益,舅舅不如多练两日刀,许是能派上用处。”李缜皱眉没明白:“你怎会出这糊涂的主意……“舅舅既知道了是我的主意,难道还怕是昏招?"王濯拢着茶杯笑问。李缜被她三言两语打发过去,任凭如何问,也不肯说究竞筹谋何事,最后索性一拂袖,跟着雪时去前面书房等高见琮。雪时送人出来时,正好卫风捧着拜帖进去。“你还将这劳什子往里拿,生怕王妃不着急是吗?!“雪时气得要去抢。卫风轻轻一躲:“她就是急才好呢,就是要她急!”高见琮还是听从了秦晖的建议。
东边不亮西边亮,他这两个军师,总有一个出的是好主意罢?卫风飞快进去传话。
夜里,高见琮一直等到天擦黑才回府。
临行前,秦晖详细为他描述了家妻吃醋怒摔八十杯盘碗碟的惨状,说得唾沫横飞,兴奋不已,让人怀疑给他一块惊堂木就能去茶楼说书。高见琮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唇角,旋即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牵马赶回王府。
走过房前檐廊,他特意放轻了脚步,没惊扰春雪。王濯一刻钟前才睡下,雪时收拾好书案,才带上门出来,回头看到高见琮,竞破天荒行了个不情不愿的礼。
“王妃生气了?"高见琮问。
“怎会!"雪时把怀中东西往前一递,“王爷既让卫风送来拜帖,王妃自然要一一回帖,仔细招待,让每家姑娘都能与王爷见上一面,务必不厚此薄彼。”高见琮在心里将秦晖骂了一万遍,目光落在那一尺高的回帖上,咬牙说:“王妃辛苦。”
雪时撇撇嘴,把回帖放在外间的书架上,一一收好。夜里无风,床帏都静静垂着,帏中人正熟睡。高见琮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帷帐,描摹躺在床上的人影,静看了片刻,他依然转身准备去厢房睡。这时候不好再打扰。
刚抬起脚,忽听帷幔后传来一声梦呓。
王濯翻了个身,习惯性去摸身下的刀,梦中依稀看到泰山重峦叠嶂,飞鸟绝迹,灼艳的燔火烧红了天边云霞,一片云蒸霞蔚中,幢幢鬼影从棺椁中坐起,裹着业火向祭台而去。
立在天子身侧的皇后与皇子,俱都被这片火光拖下高台。那样真实的灼烧感,曾在前世发生过一次,如今化作魇魔,在这个雪夜悄然入梦。
高见琮不知她梦到了什么,天子剑推出寸许,无比平滑地切入门缝之间,那把阻隔了两人多日的铜锁一分为二。
雪时愣了一瞬,高见琮已瑞门而入,合身把床上的人拥入怀中。“观音奴……睁眼。“他贴着她的耳廓低语,声音如一捧雪,洒进滚烫火中,"睁眼,回神。”
在那样的声音里,好像所有的旧事都能被浇熄,那些受过的痛,失去的人,死过的心…通通都不存在。她终于还能想起来,她还活着,她已不是蒙冤被幽在椒房殿的皇后,她是李家的女儿,是另嫁的王妃,是正当年的自己。笼在王濯周身的火光逐渐偃旗息鼓。
烟岚重新弥山漫野,浮在祭台之上,她看到那个削直如刀的身影好端端站在原地。
“回神,回神……”
耳边的雪还在下,王濯皱着眉:“……好吵。”高见琮不动声色地站起来。
那一排鸦羽似的纤长睫毛颤了颤,她缓缓睁眼,雪时就站在床头,高见琮负手站在她旁边。
“醒了就好。"他长舒一口气,后撤半步,不愿让通红的双颐暴露人前,“好好看着王妃,若再魇着,就像你方才那般将她唤醒。”雪时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啊,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