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共长生(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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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濯这一宿只睡了两个时辰。
从李家出阁,不用受女长辈教习到深夜之苦,李缜也只粗粗交代了两句"举案齐眉”别委屈自己",就放她回去睡觉。“今夜最好睡饱五个时辰,明日可没得睡了!”到底是舅舅心疼她多些。
王濯只能苦笑。
眼看满城灯火一盏一盏灭掉,她却睡不着。她就要与七皇子做夫妻了!
每每想到此处,她都有些毛骨悚然。
回望前生坎坷三十六年,她没怕过什么,跑商在大雪山迷路的时候不怕,被匈奴人用马刀指着索要钱财的时候不怕,后来为高见瑜出生入死的时候也不怕。偏偏只有这个人,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中,总是以高山般的强势出现在她面前。
怕……谈不上,只是捉摸不透。
带着对前路的迷茫,到了后半夜,她终于困得伏在枕头上睡了过去。次日一早,雪时进来为她梳妆。
嫁衣是李缜托人在外面做好的,她于女工不见长,也没人准备为难她。只是庾夫人听说之后,特意将那八个江南绣娘带来李府,将嫁衣上的凤凰拆了,用金银红三色捻成线重绣了一遍。
几个绣娘绣完,又特意用金线穿着珠玉,请她补上最后一针。庾夫人说:“这是你的嫁衣,一定要亲手绣一针,将来才能夫妻和和美美。李将军毕竞是男子,有些事不如婶母想得周到。”王濯心里感激不已,握着她的手。
云湄悄悄走过来挤进两人中间,脑袋一歪,枕在王濯怀里,将两滴眼泪蹭在她襟前,仰起脸眼巴巴看着她大姐姐。
“说来,你有些事只怕还不懂…“庾夫人歪头思索着,笑意逐渐放肆起来。王濯立刻明白她要说什么:“婶母不必说了!”都是结过一次婚的人了,还有什么不懂的?左右都是一个样。“好好好,我不说。“庾夫人掩着唇笑,也不强求,“你就一贯躲着吧,嫁过去让新姑爷教你,我看你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还不如让我来说呢!"<2吉时不等人,说话间,王濯被按着坐到妆台前。她本就生得白皙,雪时便没用蚌粉敷面,只在腮边点了胭脂,螺黛描眉,朱砂点唇,最后梳好一个漂亮的重云髻,用银蓖修饰齐整,将皇后娘娘送来的反冠一一捧出。
这凤冠以扇形浮雕镂空花树为主,六只金凤翱翱其羽,目点东珠,上嵌白玉同心结,左右两对赤金白玉对钗为副,宝钿九枚,博鬓一双。兰因尚宫送来时,她还担心不合规制。
“王妃只管放心,这不是娘娘册立皇后用的宝冠,是当年娘娘入宫时,太庙告祖所戴,娘娘也期望王爷与王妃鸾凤和鸣呢。”兰因将皇后娘娘的心意转达,亲手为她插上宝冠宝钗,笑着道喜。到了确定却扇礼的时候,王濯在宝扇和盖头之间犹豫半天,最后选了宝扇。上一世她用过了盖头,说起来……那盖头还是高见琮揭的。心忽然很快地跳了两下,王濯握住雪时递过来的刀把扇,定了定神:“就用这个了。”
再世成婚,她也想亲眼看看新郎。
兴许就看顺眼了呢。
“新郎到一一”
府门外忽然鼓乐声大作,讴者鸣竽调瑟,弹筝鼓缶,郑女起舞相庆。婢女们在廊下跑起来,奔走相告:
“新郎倌儿来了!”
“王爷来接小姐了!”
雪时匆匆将王濯的手搭了,搀扶她走出闺阁。李缜今日也穿了送亲的爵弁繻裳,腰系正红大带,负手立在庭中静候。听见脚步他转过身,只将王濯看一眼,霎时便红了眼眶,强将心头种种悲喜交加的情绪压下,他蹲下身,笑着拍了拍肩膀:“来,舅舅送你出门。”小时候,她这样坐在舅舅肩头,走过大漠千里,看遍黄沙白雪。长大了,她终于又能再如幼时被舅舅背着。可这一去却是要嫁人了。
王濯伏在舅舅背上,轻轻抹了抹眼角,掌心渗出汗,险些握不住遮面的绸扇。
“别哭,观音奴,别哭……
李缜低声念着,一路背她走到前院。
今日大婚,除了庾夫人带着云湄来道贺,王景年闭口不提,极有默契地谢夫人一起躲在了府里。娘家这边都是李缜从关外带回的将士堵门,高见琮竞然也带了一队虎贲军,过来与他们胡闹。
“都是自家兄弟,行个方便,快把新娘子放出来!"卫风带着五十个人在门前喊话。
“先作催妆诗,一人一首,作的好了就让你们进去!"李缜的手下也寸步不让。
“作他娘的……做个屁!你们识得几个字!”秦校尉不肯承认他不通文墨,要是作不出来岂不给王爷丢人,他和卫风交换眼色,“兄弟们,给我上啊!”于是夫家一群莽夫攀着大门摇起来,口中大喊:“新娘子,催出来!”“这是抢亲还是迎亲呐…”雪时躲在李缜背后喃喃。李缜眯眼朝外面瞅了一眼,也笑,指着手下道:“都给我拦着,一个也不许放进来!”
鼎沸人声里,王濯悄悄移开扇面。
高见琮骑着高头大马,胸前坠着一朵繁复红艳的绸花,那匹性情暴烈的名驹盗骊也裹着红绸,双耳扎了蝴蝶结,打扮得甚是滑稽。<2王濯连忙低头,重又用扇子挡着脸,轻轻笑了一下。“窈窕出兰阁,步步发阳台,将军千金重,终须下马来!”在凉州军的声声下马诗里,高见琮翻身跃下,轻撩喜袍,阔步朝府内走来。他杀气重,治军严苛,平日在军中总是不苟言笑,底下将士都见过他马前系着一圈匈奴人首级庆功的模样,即便穿着喜服,所到之处人群还是不自觉分开,主动让出一条路。
待走到李缜面前,迟疑片刻,红着脸唤了一声:“舅父。"1仿佛一泓封冻的湖水瞬间瓦解冰消。
卫风首先俯仰大笑起来,身后众人哄闹,笑成一片,他越发觉得如芒在背,连李缜背上的人看都不敢看一眼。
雪时眼疾手快,将喜绸另一端塞进他手里,高见琮猛地松了一口气,转身往喜轿走去。
李缜将王濯送上婚车。
高见琮便要向娘家人行礼,他静默片刻,竞是直直跪了下去。“殿下!"李缜避不敢受,慌忙去扶,“这使不得啊!”“将军授我以兵法,教我习刀枪,予我……”予我爱妻。
高见琮在心中默念,再拜叩首。
“请受此一礼。”
王濯在婚车内怔然出神。
两世为人,无人如他这般,敬爱养了她十七年的舅舅。上一世即便她位至中宫,万人之上,别人也只会奉王景年为圭臬,称道王家的富贵无极。
她试图反抗,试图改变,在无数个场合试图说起她的母家,却总是被堵回去,后来她想明白了,是高见琦不愿意提,这是个出嫁从夫的年代,她的一切者都系于丈夫一身。
是高见珀嫌她的母家寒微,时时处处,都以王谢两家之后自居。婚车晃晃悠悠,轮毂在心湖泛起波澜。
“新郎官,礼观来!”
婚车被当街拦下。
这是近两年才兴起的“障车”习俗,世族迎亲时六礼丰厚,便有好事者广奏音乐,遮佣道路,邀致财物,更有甚者还敢上前调戏抢夺新娘。迎亲的人为求吉利,即便散尽家财,也不敢当街翻脸闹得见血光。眼看障车的人四面围过来,卫风连忙上前阻拦。“钱都给他们!护着婚车!”
高见琮驱使盗骊后退两步,紧贴婚车而立。但那群人如水鬼一般,仗着这些军爷不敢在今天动手,各个伸长了胳膊,想要直接踩着车辕爬上来。
“你坐稳些。”
王濯只听了这一句,婚车骤然疾奔出去。
她挑帘一看,高见琮不知何时弃了马,坐在车前,双手执辔驾着马车向王府疾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