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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喜(一更)(2 / 2)

刚下朝的官员序次走出,经过驰道,高见琦一一问好,礼数与仪态都无可挑剔。

他听见越国公笑着说:“四殿下好学。”

高见瑜受宠若惊,绷直身子,向越国公拱手道谢。卢大人夸奖了他的策论,回宫时,高见瑜步伐都轻快了许多,他迫不及待要见到母亲,要向母亲道喜,他还要每天都去驰道等卢大人,请他教导治国理政之道。

母妃的宫室虽然远僻,也不能坐轿,但他会提前一个时辰起床赶过去。然而他没在寝宫找蔺美人。

“阿娘!阿娘!”

他找遍了每个屋子,每个角落,最后在后院看到了阿娘。宫阙雪霁,鸳愁晶莹,蔺美人坐在一地白雪中,这时节红梅还未争春,她裙边却沾了大朵大朵殷红的梅花,灼灼如荧火。遥有血腥扑鼻,仔细看之下,才发觉那不是梅花,而是一片一片泅开的血。“娘!”

高见琦目眦欲裂,踉跄扑过去。

蔺美人却只是抚着他的鬓角,淡淡笑着,仿佛即将枯萎的花。后来,他隐隐约约听说一一

“不过是个舞女的儿子,还大言不惭想学治国之道。太子没了,也轮不到他。”

“蔺氏以舞姿见幸于天子,让这个伶人做了几年宠妃,如今不过是挑了脚筋让她不能再舞,又不曾取她性命,她也该知道分寸了”“人啊,就是摆不清自己的位置!”

位置?位置是什么?

自古以来从太子坐上帝位的有几人?

谁不是手里沾着血,脚下踩着骨,从风刀霜剑中为自己博一条出路?成王败寇,坐上那个位置,史书还不是自己来写!可父皇为何仍然不满?

“鸱鸮弄舌,青蝇点素,尽会使些鬼域伎俩!朕就是这么教你做人君的?!“宣室殿上,皇帝看着他如看一个死物,“滚回王府去,好好闭门思过罢!高见琦反而仰天大笑,额头磕出鲜血,跌丽的面容因而宛如鬼魅。“父皇心中,可有将我当作儿子看待?”

“父皇几时教过我?!”

“不教而诛!不教而诛啊!”

他跪在大雪中,风雪晦明,血光涂污了他的眼睛。他想剖开自己的身体看一看,他的骨骼与大哥究竟有何不同,所谓太子,所谓皇后,他们的血肉比他贵重几何?!

同是皇帝的儿子,为何他大哥是“寝床弄璋,得男之喜”的璋,他七弟是“黄琮礼地,以镇四海”的琮,而他只是一块似玉的石头?!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别人可以谗言谋害他阿娘,他以同样的手段还击,却要被褫衣廷杖,禁足思过!

为什么他只能俯首帖耳,跪在那个处处平庸的长兄面前称臣!他大病了一场。

朦朦胧胧中,有人用帕子为他拭汗。

冰凉手指拨开他的鬓发,擦过他的额头,在眉心轻轻揉按。高见瑜惊坐起来,握住了那只手。

是他三天前刚娶进门的王家大小姐,从关外接回来那个,大字不识一个的王濯。

他们说她狂悖,粗野,礼数全无,德行有亏。然而眼前这个娇憨漂亮的小娘子显然与传言不同。她转身将帕子放在水盆中清洗,细长手指来回穿过水波,仿佛濯洗一枚白玉,胳膊都在微微颤抖了,还是不厌其烦地凑过来替他擦面。“王爷高烧不断,在病中一直说梦话呢。”高见珀警惕抬眼:“你听见什么了?”

“先贤曾说,君王要亲贤臣,远小人。可君子不党,其祸无援也;小人利交,其利人助也。"①

“没有小人,何来兵不血刃的君王?王爷被斥,不过是没有小人去替王爷做这些事,让自己的手沾了血。”

“所谓智不拒贤,明不远恶,善恶咸用也,正是如此。”她将洗净的帕子拧干,轻轻按在他额头上:“王爷不能做的事,我来做。”高见珀反手握住她的手腕:“你?”

他把人按在身下,借着烛火,细细打量她的眉眼。王景年为何会送来这样一个人?

说是广交皇子,待价而沽,却塞给他这样一个不受宠的女儿。说是敷衍婚事,用她拉拢,偏偏这个大小姐聪明得过分。灯影在翠罗桃色的帷帐上一晃一晃,映着她的眉骨,如同春夜里坠在海棠花上的雨露。

他试着亲吻她的额头,将手探到她腰间,含住她的唇。怀中人明显瑟缩了一下,闭上眼,将脸转到旁边,却还是颤抖着圈住他的腰,手指在衣带上忙活着,去解他的金绶和蔽膝。她抖得更加厉害了。

……终究美人尚小,不堪摧折。

高见珀想停下来,可入手处仿佛握着冰雪,如温香,如软玉,让他失了分寸。

一夜缠绵。

晨起时,他让人端来一碗药。

“喝下去。”

琉璃碗盛着深褐色的药汁,闻来苦涩不已,即便是未出阁的姑娘,也能一望而知那是什么东西。

王濯什么都没说,接过药喝了。

“你不怨我?"高见珀看着空碗,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我这时候不宜生下王爷的孩子。"她拥着被褥坐在床角,尽量遮住身上的痕迹,她眼里有怯,神色却很平静,“圣上推恩诸王,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一旦嫡子出生,就会被皇帝裂土封侯,分走王爷的采邑,抱回宫中抚养。兰陵其地本就不沃,经不得如此折腾。”

高见瑜轻轻挑起她的脸,面如芙蓉,人比花娇,讲正事却犀利如刀。王濯亦迎上他的目光,不避不怯:“待以后大业成就,我希望我的孩子是嫡长子。”

大雪漫天,眼前人如雪消融。

高见珀骤然从书桌上起身。

一夜之间天地换了银妆,启窗四顾,积雪弥望,墙头枝头都缀着白发,积雪甚至压低了院中那株梅树,风吹过,簌簌抖落一树。他按了按心口,有些喘不上气,心尖震颤,仿佛被人揪着似的疼。这个梦太过真实,就好像……

曾经真实地存在过一样。

巫山高高十二峰,重来回首,往事已成空。可如今只剩下胸口空落落的钝痛。

门外锣鼓喧天,大红喜绸拉了十里路,仆役将浓绯薄朱的花瓣撒向雪中。是他的弟弟接亲的队伍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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