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简直岂有此理
她没有说郑令史,而是报了在扬州时的官职。郑令史京城里或许有不少,但来到京城做令史的扬州佐史从古至今就只有她一个。
果然,严牧念了几遍"郑清容”这个名字,想清楚是谁之后顿时恍然,颤抖着声问:“你是那位郑大人?”
那位在扬州做佐史名声却传到京城来的郑大人,那位被陛下点名到京中刑部刑部司做令史的郑大人,那位调任到京城被扬州百姓十里相送的郑大人。虽然没见过本人,但郑大人这个名字他在京城早已听了不下数百次。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郑大人居然这么年轻,才十七八岁的样子,真是年轻有为!
“正是。“郑清容点点头,作揖行了个正经的官礼,“昨日还没向严大人问好,失礼了。”
令史官职在掌固之上,严牧哪里敢受她的礼,忙道不敢:“不敢不敢,是下官眼拙,竞然未能识得郑大人。”
难怪他说昨日见着人怎的这般清新脱俗,就算和赵勤他们混在一起也能显出几分不凡来,原来是扬州的那位郑大人。一直跟在后面的眼线只看见二人叽叽咕咕说个不停,至于说了什么因为隔得远没听清,但终归现在人到了跟前,那断然不能让人再跑了去。这样想着,当即掉头去通知罗世荣和赵勤。郑清容自然将那人的动作都看在眼底,但她并不以为意。要的就是罗世荣来,他不来她今日这出戏还唱不下去。得知她的身份后,严牧先是震惊,再是欣喜,后面想到罗世荣昨日下达的命令,当即又蔫了下去:“得罪了罗令史,郑大人此番在刑部司怕是不好过。“没事,反正也过不了几天。“郑清容答得也快,似玩笑似认真的语气听得严牧很是糊涂。
哎?不对啊,什么叫过不了几天?
郑大人这是自暴自弃自甘堕落了?
也是,上一个调过来的胡令史就是因为受不了这种环境的压迫,所以来了一个月不到就连官都不当了,直接请辞回了家去,胡令史一走,这才给这位郑令史腾出了位置来。
要说破罐子破摔,可是看郑大人这一身准备大展拳脚的样子又不太像。严牧看不透,郑清容也没等他看透,招呼他进去一起上公。实在是郑清容的身份转变得太快,从昨日企图破财消灾的周公子,再到被罗世荣满城找的危险分子,又到如今新上任的郑令史,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身份和立场的转变,严牧只觉得脑子有些跟不上,混沌一片,不自觉地跟着她走了厂步,等看到偏衙大门上落的锁之后立即想到门还上着锁。他当真是老糊涂了,这个点儿虽然已经到点卯的时间了,但刑部司偏衙在罗世荣的带领下,门到现在还没开呢,他们又要如何进去?以往他都是翻墙进去,可是人家郑大人刚来,还是来报道的,让人跟着他翻墙也不太好不是?
严牧哎嘿一声,伸手招呼郑清容,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门进不去,翻墙不成体统,这让他犯了难。正为难着,忽然听得咔嗒一声,是金属内部关窍被巧劲打开的声音。严牧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郑清容轻轻一推,偏衙的门打开了。郑清容把锁重新挂了回去,转头招呼严牧:“严大人,请。”严牧目瞪口呆,跛着脚来到跟前,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幕。锁还好好地挂着,但门确实开了。
严牧以为她有钥匙,还奇怪她第一天来刑部司是从哪里来的钥匙,仔细一看她手上确实啥也没有,指着门不禁失色:“…这”“时间到了没人开门,那就只能我们自己来,严大人别怕,我们在理。“郑清容并不打算解释自己是如何开的锁,再次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姿态,“该上公了,严大人。”
严牧被她这三番五次做请的姿态给吓得不轻。虽然二人都是流外官,但令史怎么说都比掌固大两级,如郑清容这般屈己尊人的,他在刑部司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一时受宠若惊,果然不再去计较这门是如何开的,连连踏过门槛进去。腿迈过门槛那一瞬间,严牧四肢明显僵硬不协调。要不是今日遇到郑清容,他都快要忘了走门进来上公是怎样的感觉了。他不知道的是,郑清容这次还算是客气的,给门上的锁留了个全尸,没弄坏。
这要是换成在扬州的时候,有人敢这么明里暗里整她,她早就让锁变成一坨废铁了。
见严牧实在腿脚不便,郑清容扶着他往里走,一边走一边打听:“偏衙这边每日来这么晚,正衙那边的大人们没意见?”刑部司这边有郎中和员外郎各二人,下设主事四人,主事之下的流外官又有令史十九人,书令史三十八人,亭长六人,掌固十人,偏衙的人超过正衙九倍不止,一般都是正衙的官员下达命令,偏衙的人去执行,一下子少来这么多人,那些大人手底下有人用没有人用他们会不知道?说起这件事,严牧摇摇头,很是无奈:“他们精着呢,司里事多的时候不会来这么晚,事不急就慢慢来,前一天领了差事,第二天就算完不成也不怕,上面的大人若是问起,他们就一个推一个,最后推出来一个替罪羊,有别的大人顶着护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郑清容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果然如她所想,罗世荣除了有吏部的大舅哥罩着以外,刑部司这边也是有人的,官官相护,所以直至今日也未曾败露。她这一拔,不知道能牵扯出多少人。
至于严牧口中的替罪羊,不用想郑清容也知道这个替罪羊是谁,除了老实憨厚的严牧,还有谁更适合?
“他们这样欺负人,严大人就没有想过离开?"郑清容试探着问。据说她来刑部司之前,有个胡令史就是受不了这些非人待遇,所以待了一个月不到就走了。
她昨天听到赵勤说严牧在刑部司干了五年,在这样的环境里能摸爬滚打坚持五年,也是个狠人。
严牧叹了一声:“走不了,不让走,一开始发现不对的时候我就试着递交过辞呈,但是知道了这些事他们怎么可能让我走?于是就哄着我说什么让我把活干完才能走,结果每次活快干完了他们就给我指派更多的活,手里的活一天比一天多,怎么也干不完,我也就不抱什么期待了,不管怎么样,还是得过日子,他们如何我管不了,就只能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当然也有人走过,你看看胡令史,他就离开了,但是从刑部司出去后还能听见他的消息吗?”郑清容想想也对,严牧要是走了,谁还来给他们擦屁股?至于胡令史,郑清容听完只觉得背脊发寒。陆明阜给她的纸条上提到过这个人,毕竞她现在这个位置就是接替他的,陆明阜做过探查,说是胡令史离开刑部司之后就一直下落不明。现在看来,比起不知所踪,胡令史遇害的可能性更大。是个敢杀人的。
不过都敢贪污受贿,杀人放火毁尸灭迹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她倒是没什么好怕的,风里来雨里去这么久,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杀人不过是最简单最低级的一种,也是最不需要费脑子的一种。
就是杜近斋那边,她得提前做好安排。
虽说先前分开的时候指点了他两句,让他今晚随便找几个御史台的大人和他们待在一起,人越多越好,切记不要单独一人,但就怕这些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被逼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她得尽快弄完这边的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严牧摆摆手:“不说了,郑大人,说句不好听的,刑部司其实你不该来的。”
“确实不该来的。“郑清容点点头,煞有其事,“不该这么晚来,这要是早些来,早就把这堆祸国殃民的蛀虫连根拔起升官发财了。”这不带半点儿玩笑的语气让严牧听得一愣一愣的。这话要是换作旁人来说,少不得要落个口气大。但不知道为什么,从郑大人口中说出来,就是莫名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这独属于少年人的意气风发让他没由来湿了眼眶,曾几何时,他也是这般不惧不畏,信心满满为国为民。
但现在他只能困顿于刑部司这一亩三分地,在掌固这个位置上蹉跎余生。郑清容把他扶到屋里办公的位置。
她昨日在偏衙走了一遭,对里面哪里是做什么的还算有个大概了解。现在偏衙还没来人,也没人招呼她这个新来的,严牧虽然在,但是新人报道这种事不归他管。
想了想,郑清容索性顺着连廊去了正衙。
正衙相比偏衙看起来更为正式,人员来往也没有偏衙昨日见到的那般繁杂。见她是个生面孔,身上也没穿官服,当即有人拦下了她:“做什么的?'东瞿官员的服制有特定的颜色,七至九品着青色,五至六品穿蓝色,三至四品服紫色,一至二品携红色,不过从古至今官居一品的人几乎没有,都是二品官员才有幸能蹬朝靴,穿狐裘,临紫阁,披红绸。对方穿着蓝色官服,想来不是郎中就是员外郎。刑部司郎中是从五品,员外郎是从六品,今日十四,还不到望朝的时候,而参加常朝的是文武五品以上的职事官和御史台侍御史及以上的官员。这么一排除,看来眼前之人是刑部司员外郎了。就是不知道是哪位员外郎?
郑清容表明身份:“下官郑清容,是新上任的令史,今日来刑部司报道,无奈偏衙除了严掌固之外并无他人,遂只能来正衙看看。”杨拓若有所思,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眼,似乎在把人和名字对号入座:“郑清容?扬州来的那个?”
要说她这名字确实够响亮,提起她的第一反应都是淮南道扬州的那位郑佐史郑大人。
“正是,大人是?"郑清容很想知道这位看她时目光有些不善的官员是谁,主要是她觉得这身蓝色官袍也挺好看的,不知道穿在身上如何。刑部司的两位员外郎,一个姓杨,一个姓高,虽然提前通过陆明阜知道了二人的名字,但没有见到本人,她无法将人和名字对应到一起。杨拓并没有正面回答她这个问题,转而问起罗世荣:“罗令史不在?”见他有意回避,郑清容也不继续追问,侧身对着偏衙的地方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大人若是不信可随我前去偏衙一观。”杨拓自然是知道偏衙的那些小把戏,弱肉强食本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但有人直接找到正衙这边来还是头一次。
或许因为是新来的,愣头青一样不知道其中利害,说话声音也不低,正衙这边来来往往都是朝中有品阶的官员,一张突然出现的新面孔本就引人注意,在听到二人谈话间扬州、令史等字眼更是不由得频频侧目。杨拓皱了皱眉,神色间看得出很是不悦。
以往罗世荣私底下那些上不来台面的事都是他在一旁帮着遮掩,根本不能搬到明面上来说。
现在倒好,有人直接来捅破这层窗户纸了。见看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人想要过来询问一二,到底人杵在这里说这些不好,杨拓便遂了她的意往偏衙这边来。郑清容跟在他身后,速度上有意无意落后半步。许是心中想着待会儿要怎么掩盖罗世荣做的那些混账事,杨拓并未发现她的此举,一个人闷头走得极快。
结果刚转过连廊的拐角,风声急啸中,一记闷棍就猛地敲了下来。“我打死你个死骗子,敢骗到我头上来,弄不死你。”罗世荣手里还举着棍子,意欲再敲一棍子泄愤,身旁的赵勤急忙拉住他,一个劲说错了错了。
彼时罗世荣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见这些,直到看见郑清容从杨拓身后探出半个头来,这才意识到赵勤那句错了是什么意思,当即吓得话都结巴了,“杨…杨大人?怎么是你?”
听到这个称呼,郑清容在心中把蓝袍官员和杨拓这个名字画了个等号。原来是杨拓杨员外郎。
之前在正衙那边杨拓藏着掖着不告诉她是谁,现在不也通过别人之口告诉她了?
因此还挨了一棍子,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