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阿珍啊（十二）
夏灼的确想到了自己。
很久之前，她也想过，她的诞生究竞是因为什么。她又该去向谁讨要一个说法。
但她甚至找不到一个确切的，可以憎恨的对象。她出生在鹿野之滨，那是人神共存时代的末期，这片幢幢大厦林立高楼的大陆上还是另一番景象，荒蛮凶残,又诡谲绮丽。到处都在打仗，人憎神渎神灭神，神惩治世人，在这纷乱的时候，夏灼出生在一片还算安宁的净地。
那是个很小的部落，大祭司是个独眼婆婆，部落族人信奉三足神鸟，太阳炙烤这片大陆，漫天黄沙席卷整片部落四周，只他们居住的地方中心一片绿洲，绕着圣洁澄澈的湖泊，祥和安宁。
湖心的小岛住着一头雪白的鹿，它轻盈美丽，每隔一段时间会上岸讨要吃食，被雪鹿祝福过的人们会得到好运。
远行的人都会去拜它，掷一枚叶片，叶片朝上则宜行。每次鹿上岸的时候，各家各户都会准备吃食，以被鹿选中为荣。有一天，部落其实已经很不好过了，一些族人开始被迫参与战争。雪鹿停留在大祭司女儿的身边，久久不愿离去，它发出长鸣，声调轻灵，成群的彩色鸟儿拖着长长的尾羽在低空盘旋。三足神鸟降临，金光刺目，俯冲而下，又掠飞向天际。人们认为这是好运的象征，祭拜天地十数日，并把大祭司的女儿当作神圣的存在供养起来，甚至为了她建造了一处供奉的神殿。女孩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三年后，一对儿双胞胎诞生了。那就是后来的明神少玄和死神洛黎。
夏灼就是洛黎，她先有意识，后有的躯体，她生下来是个聋哑的，而她的哥哥是个瞎子，所以她起初听不到哥哥的声音，甚至感知不到他的存在。而哥哥看不到她。
光明和黑暗不能共存，她和哥哥注定是一生的死敌。族人分外失望，而外面的环境也越来越恶劣，这处绿洲也渐渐走向了不可避免的灰败。
她对母亲的印象也很模糊，先天之神总是借体而生，那是一个人类，后被尊为天鹿母神，她是个很好的母亲，可惜没多久就死于战乱。独眼外婆带大他们。
洛黎既聋又哑，一头银发，赤瞳，是不详的象征。而她出现的地方，也的确草木易枯，生灵悲鸣。部落里都是人类，人神共存的末期，也是人神矛盾最激烈的时候，族人请求大祭司送她回神族栖息的地方，而那时人神大战，战事正酣。他们的部落中立，但也有人提议，趁她羽翼未丰……肢解后烧死她。人类充当太久神的奴仆，这片土地不需要剥夺他们自由威胁他们安宁的怪物。
洛黎虽然聋哑，却都知道，但她既不愤怒，也不恐惧。那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她只是觉得自己很孤独，她和人一样，会饥饿、困倦，也需要一些朋友和关怀，但除了外婆没有人理她，她感到寂寞，常常一个人坐在岛上和鹿玩耍。那是一只神鹿，它年纪已经很大了，记性也不大好，它无法和人类沟通，跟洛黎却能靠一些意念来交流，但它总是忘记她叫什么。“我叫洛黎，洛水之畔，黎明之初。”
鹿说：“名字很重要。”
于是她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老鹿笑了笑，却说：“我没有名字。”
它诞生于这片湖泊，靠饮白草上的露水为生，它是神赐福的生灵，护佑这片小小的绿洲。
“我快死了。”老鹿说。
“神族不是长寿吗？"她问。
“那也是会死的。“鹿微微仰望天穹，声音除去苍老还有几分怅然，“我已经活得够久了。只是……可惜了。”
她不解：“可惜什么？”
“可惜我死了，这片土地就死了。我与它同生死、同命数。”“可以让他们迁走，你引他们走，他们会听的。”“没有用的，外面到处在打仗。"命数将尽的，不仅仅是它的生命和这片土地，整片大陆都在经历劫难，要换上新天地了。洛黎便不说话了。
“一切都在变，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
老鹿的话有些绕口，但洛黎还是听明白了。命运滚滚向前，是一己之力无法阻止的。
就像不久之后，那铺天盖地的怨怼谩骂和恐惧，她纵有通天本事，也无力阻止，无法挽救。
但她实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的意识诞生于混沌之初，无数的声音如浪潮把她吞没，然后才抵达一方小小的天地。
意识一直是混沌和模糊的，只是遇见那个叫做母亲的人才逐渐清晰。她仿佛虚空俯视而下的一双眼，意识先于躯体而存在，于是看到自己心脏发出第一声跳动，看到自己逐渐长出的四肢和手脚。然后在漫长的生长后，降生在这片土地。
她和大多数的人类一样，吃母乳长大，在母亲的耐心引导下蹒跚学步，她不会说话，也没有听觉，她的世界是无声的默片，但她又知道一切。她记得那个称之为母亲的人从巫医的口中听到这噩耗时的眼泪，记得自己被带着辗转很多医馆，但一无所获。
然而她和大多数人又极其不同，很多事她似乎天生就知道，所以从不哭闹。大约五岁的时候，她的母亲死于战乱，她被外婆带在身边，住在河堤的巫婆说她是大阴煞，克一切活物。劝外婆杀了她。外婆下不去手，也不大相信，于是每天用浸泡过三足鸟羽毛的黑水给她洗澡，对她念奇奇怪怪的咒语，那些咒语带着神奇的符号钻入她的脑袋，带着奇怪的声响，仿佛从时间深处涉过粘稠的大川而来。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有强烈的直觉一直攥着她，她似乎开始有一些非比寻常的变化。
有一天她开口对外婆说：“你念错了，第四句的末尾，应该是降音。”她亲自示范了一遍。
黑水沸腾翻涌，像恶灵在咆哮。
外婆吓得瘫倒在地上，那一年她七岁，说了第一句话。从此之后，所有人都恐惧她。
但其实她什么都没做，更多时候只是一个人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可惜连爬虫都会绕过她行走，恶犬蹲伏在丈许外对着她匍匐鸣咽……终于，在一个暴雨的夜晚，惴惴不安的族人，最终选择砍断她的手脚，挖去她的眼睛，把她绑上巨石沉入水底，那是对付神族是最常见的手法。她听见一向没有波澜的内心翻滚出来的滔天怒气，她在黑夜里睁开血红的眼，两胁下破骨骼生出一对儿坚硬的骨翅来。她骤然腾空而起，速度堪比飓风，翅膀扇出风暴。然后迅速降落的瞬间，无形的风刃绞杀一切。血像蒸腾的云雾飞散开来，风吹过去，满地寂静，以及柔软的尸骸。死气迅速蔓延开，怨煞之契血雾开出鲜艳的花，花又变成燃烧的火焰，滔天的焰火燃烧蒸腾，七七四十九天不灭。
少玄一人降落火海中，炼化所有的怨煞之气，平息生魂之怒。所以后来两个人分别受封明神和死神。
明神少玄功德无量。
死神洛黎生来就要赎万世之罪。
夏灼赎不完罪，注定无法去见兄长。
其实她也不是非要见他，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了什么而存在。这世界糟糕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