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子秋的弱冠青年仔细打量了番手里的测绳，疑惑地望向她，似是奇怪于她为何会问出这等问题，摇了摇头，又咕嘟嘟饮下一整壶清水。道过谢，子秋擦了擦尚余水渍的嘴唇：“为何会觉得麻烦？这已然是经过改良后的工具，以前测量距离只会更为不便，如今方便许多，我们岂敢嫌弃。”成乔心头覆上剥削工人的负罪感，生怕饿着他们肚子，忙问：“现下几时了？”
子秋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日光，又低头瞧了瞧地上立着的一根树枝，见树枝的影子已然缩小，作出估计：“应该是快正午了。”他话音刚落，猜测是成乔要停工用饭，展平捋起的袖口，正等着她一声令下之时，却见她的瞳孔陷入了思忖。
稍顷，眼眸骤而一亮。
“我有办法了，你们等等我。”
子秋本还盼着开饭，却见成乔一溜烟跑远，伴着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再返回时，手上已多了几件工具。
“你瞧，既然能够通过日影估算时间，那么就可以用重锤通过角度测量高度，但是如此难免程序单调，效率过低。“她用木棍与石头模拟重锤，语气中添了抹兴奋，“那么若是将重锤与转盘相结合，岂不是可以同时测算距离和高度？”她从袖中取出一支笔与竹纸，就地寻了块大石坐下，唰唰绘画。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图纸绘好，她兴冲冲地召集工匠们按图制作新发明的仪器。
虽然这仪器奇形怪状，零件复杂，但是在多名经验丰富的墨家匠人手下，五天后，第一台全新打造的测量仪就此诞生。生铁浇筑的气息萦绕鼻尖，成乔按捺激动的心情，仔细检验这件样品是否符合最初图纸的设计。
核心部件为转盘、水平仪、测绳、重绳与记录板，分别可测方向、检验地面平整、测量距离、测量高度与坡度，以及刻写并绘制数据。外观由青铜与木材制成，不仅精巧，而且轻便又易于携带，可谓是五位一体。
成乔满意地挠了挠下巴，然而得意没多久，第一次试验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她试图用这台测量仪测算一条河面的宽度，正全神贯注观测之时，一阵朔风忽而吹来，重锤随之不断前后摆动，不肯听话乖乖静止。众人见状，不觉沮丧地摇了摇头。
“近月风大，看来短时间内无法成功，还是得拖延工期至下月了。"子秋悲观道。
“你先莫急。“成乔神态从容，反而安慰起他来。只要能用技术解决的难题便不算难题，很快，她脑子一转，与身边的墨家弟子们几乎同时冒出一个想法：既然风力会阻碍重锤的测量，何不从根源上解法问题，在重锤外面加个防风罩？
好主意。
带着这个想法，工匠们再次投入了二次加工。新产品果然解决了问题，她轻轻松松便将面前那条河流的水平距离测出了一个精确的数据，如今一日之功，可抵十日。如此，治沙、开河、赈灾数条线路并举，赵、魏两国本还等着秦国因此天灾国力大损，不料短短大半年过去，黄河流域重又回到井然有序的状态中。甚至连一开始逃荒出秦的流民眼见水患后土壤肥沃，沿岸安乐，又举家自别国搬迁了回去。
成乔又上疏请建义仓，模仿后世之法，每一亩上交粮米九斗，以此未雨绸缪，亦是达安抚民心之功效。
任务圆满完成，成乔领着几卷登载着民户、田土、粮库、治安等基本情况的录册回咸阳交差，一路还受到了百姓的夹道欢迎。她素日谨慎惯了，亦深谙自保之道，清楚这种君主时代在国王眼皮底下收揽民心的行为无异于脑袋搬家，即便是受民爱戴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连忙安抚了一通后星夜抄小路奔回都城，全程脚不沾地几乎未有停留，不给人落任何口实。
这样不仅君王满意，旁人也得夸一句公子低调谦恭，不愿居功，可谓是淡泊名利，时之范本。
君王一满意，便并不掩饰面上微笑，语气温和：“黄河大治，王弟居功至伟，不知可要何赏赐？”
机会来了。
成乔连忙行礼，寻了个借口：“臣无需任何赏赐，只是新安还有水渠未建造完毕，只愿王兄赐臣回封邑督造，还予百姓一个丰饶沃土。”嬴政略有不悦，却敏锐听出还予的含义。
她这是以一方民安为己任。
他眉目不由拢了拢，语气中沾了些失望：“吾弟志向仅限于此么？”他希望她能以天下为己任，在他看来，如此方是大境界。成乔装作未看清他的暗示，仍然垂首陈告：“禀大王，治一县则为一县百姓之父母，治天下则为天下百姓之希望，无论新安抑或全大秦，皆为大王子民，不当厚此薄彼。”
“臣还有最后一言。"嬴政终究颔首，她见他首肯，最后道。“毋论一人性命，皆当视若珍宝，不可轻掷。凡待之如草芥者，终将埋于草芥之中。“她这般告诉他，亦是告诉满朝君臣。叩首谢恩毕，日光洒落殿中，她揉了揉显出疲惫的眼，踱下踏跺，一行白鹭飞过，清削人影于天地间渐行渐远。
然而嬴政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唇角不由勾起。赵高见状，忙上前问：“不知大王为何作笑？”嬴政抚掌：“我这弟弟还是太天真了。”
他微微倾身，似乎要将成乔的背影看个清楚明白：“又想做道德无瑕的完人，又想为百姓生灵请命，天下岂有这般唾手可得之易事？”“大王，奴不知您在说甚么。“赵高恭恭敬敬答道。嬴政笑道：“越是白璧无瑕之人，便愈发将自己与民众割裂。万民熙熙攘攘俱为名利生存，而她一面贪求道德完美，一面又为百姓利益奔波，两者岂不矛盾乎？”
言罢，他拂袖起身，步入后殿。
傍晚暮色四起，天边晦暗不明，墨云如浪潮翻卷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