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第57章
秉着亲力亲为的精神,她也换上工装,加入了测量队伍。“长安君是否需要人手?“李斯来时,见她混在人群之中,撩袍蹲于乱石铺布的地面,正用矩尺丈量一座斜坡的高度。他饶有兴致地驻足观看了阵,心道墨家之学虽是经世济用,亦只能为法家所驱遣,这便是工永远无法超越士的缘由。
这股微妙的不屑促使他唇角上扬,又在成乔抬头的瞬间快速抿去。“我等人手已足备,成蟜在此谢过长史好意。“成乔与他见礼,“不知长史特来有何见教?”
李斯深揖一礼:“李某有一事,不愿叨扰长安君,奈何此事影响甚广,不得已而来请教君意见。”
在成乔“请讲"的目光中,李斯道:“长安君征用劳役者众,李某闻得南阳宛县已有农民有所怨言,私下结党议论,渐成不平之气,李某恐对大王治水之令不利。”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关押几个人容易,但如何让百姓心服口服,自动平息怨气,才是统治者必修之功课。
李斯也正是思虑到了这一层,若论往常,按律全部处置便是,并非是件难事。但在如今水灾泛滥的非常情况下,便绝对不能按老办法解决,否则闹起事来,声势一大,自己首当其冲受到波及,仕途毁于一旦不说,连性命也难保。然而他话音落下已然半响,成乔只是蹲在地上忙碌测量,时不时将得出的数据在纸上详细记录,似乎并未将他的言语放在心上。………公子?“他不由出声提醒。虽不乏急切,语调却极具谦谨,事体虽大,仍然不失风度。
成乔从满地堆杂的工具中抬眼。
“长史恕罪。“她起身,敛袖回礼,“方才在想事,因而一时走神了,长史勿怪。”
李斯笑了一笑:“岂敢怪罪。只是长安君自幼聪颖,不知这回可有对策见教?”
成乔未直接回复,而是先抛出一个问题:“不知李长史可知,宛县距离此地多少里?”
“约莫七八百余里。”
“远否?”
李斯不知其意,颇具耐性地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话:“甚远。”“敢问黄河修治,于宛县百姓可有直接益处?”“恐怕不多。“两地相距甚远,即便黄河沿岸地阜民丰,因为距离的缘故,宛县居民也并未能因此受益几何。
“因此有怨气未尝也不能理解。"成乔道,“没有人愿意干赔本的买卖,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李长史博通百家,应知这般浅显的道理。”“虽是如此,然若法理皆服从于情理,民何以惧,天下何以治?“李斯明显对她的观点深为不赞同。
“法理自是不可妄自让步,但若上位者无视百姓需求,将情理置之度外,天下又何以治?"成乔反问。
李斯瞳孔顿时泛起漩涡。
好家伙。果然是秦国的异类,无怪乎能在百姓之间有着良好的声名。他平复胸腔起伏,陈述自己的意见:“不若以严刑峻法为主,情理宽仁为辅,正所谓刑乱世用重典,刑清平之世则用宽典,适度斟酌,不可一味横行。”其实这样的看法已算开明,成乔略为颔首:“因而如若不能平息宛县居民怨气,则是上位者无能。”
李斯明了她的意思:“长安君打算如何行事?”“既然劳役不可停征,便只能采用攻心之计。“成乔不紧不慢,“大肆散播治河益处的舆论,于百姓面前宣传天降神罚之理。”李斯何等聪明之人,立时联想到了从前成汤灭夏,武王兴周时所打的旗号。“长安君之意,乃是效仿商周故事,借上天名义,宣称黄河水患乃是天帝示警,惩罚世间,以此将民众警惕扩大至整个天下?”如此,便能有效杜绝其他地方的居民事不关己的心态,采取积极而非受政策强制的态度加入到救灾行动中来。
“李长史果然为成蟜知己!"成乔语带赞赏,心中却掠过一丝无奈。一一这种天人感应的理论其实无异于是对文化程度不高的大众的欺骗,只是在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思想尚未普及的当代,只能出此下策了。她向他鞠躬:“此事只能劳烦李长史了。”散播舆论这类事情不难,最多便是写几篇慷慨陈词的文章传抄于竹纸,遍布大街小巷,扩大知名度。
再加上亭长、里正、乡里耆老奉命传播,不多时,天人感应思想便能从西汉提前至战国末年,深种于百姓的心间。
李斯又客套一番,稍后辞去。
成乔在心中微叹声气,适才一直一语不发的甘罗缓缓踱近,道:“我未尝料到,你竞也有使用愚民之术的时刻。”
他翘起嘴角,语调里含带了两分讥讽。
须知她此前所反对者无非便是法家惯用的驭民套路。“人总需要一些信仰才能活着。“成乔耸了耸肩,“人如是,社会未尝不如是。”
甘罗若有所思,须臾之间,她从视线中走远。参与队伍的墨家弟子们全程未有闲暇偷听成乔和李斯的对话,由于手头事务过多,除了甘罗,他们甚至都没意识到方才还来过人。“你觉得麻烦么?”
成乔走到其中一个热火朝天测量的墨家弟子旁边,弯下腰递去一壶水,关切地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