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临别
一双双探寻地眼睛朝宁窈望了过来,这些眼神有艳羡有疑惑。艳羡她运气极佳,能得圣僧亲眼;疑惑她竟得此良机,却将这机会拱手让人。“窈姑娘,"坐在她身侧的裴柳氏开口道:“此乃千载难逢的机会,为何不愿接受?″
宁窈紧紧抱着宁晓,她能感觉到妹妹在她怀中轻轻发着抖。她稳住声线,镇定自若道:“我小妹体弱多病,见不得水,辜负大师的一片心心意了。”“也罢,"那秃头和尚慈眉善目地微微一笑,“既然不愿,贫僧也不强人所难。”
裴柳氏也不逼迫她,反而和颜悦色道:“晓姑娘怕水,这事儿我们大家都晓得的,真是可惜了。”
裴阮道:“是呀,多好的机会。若是能轮到我,我可舍不得让给其他人。“其余信徒交头接耳,悄声议论这对姐妹实在古怪,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别人求都求不来,她们竞然朝外推。
那秃头和尚道:“既然贫僧与姑娘无缘。下一个吧。”那小沙弥便又放出新一只蝴蝶。那蝴蝶在半空中飞了两圈,最终落在了一位双腿残疾,坐木质轮椅的中年男人肩上。“求圣僧救我。求圣僧救我。"那人感恩戴德。那秃头和尚便执柳条,从白瓷净瓶中取了圣水,手腕一挥,将三滴圣水洒落在第三位有缘人身上,道:“礼成。”
那人在木质轮椅上虔诚地接受了洗礼,然后忽地便从轮椅上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了起来。“我腿好了,我能走路了!此乃神迹啊!谢高僧谢高僧!神仙显灵了!”
“怎会有这般奇事?”
“太妙了!”
“那净瓶中装的就是圣水啊!”
在场众人见状,越发坚信不疑那秃头和尚手中所持净瓶,装的就是圣水;秃头和尚就是神仙下凡。
紧接着,嘈嘈杂杂的人群中突然迸发出一声高呼:“佛祖显灵!救苦救难!”
此声一出,其余众信徒全部以头抢地,匍匐在地,对那持瓶和尚顶礼膜拜。“真是圣迹!"裴老太太在丫鬟的搀扶之下,也颤颤巍巍地跪地就拜。一时之间,整间寺庙仅有宁窈一人不跪不拜,突兀地立在众人之中。“窈儿,"裴老太太拉了拉她的手,道:“这是好事呀,这么多信众,可那蝴蝶偏只落在了你和小晓的身上,说明你俩孩子是有福气的。你真不愿受洗?”众人对秃头和尚的信仰越狂热,宁窈越发戒备不安。她自幼跟随母亲学医,后来又师从化真,读了无数医书,却从未听说过可治百病的圣水。虽说她给宁晓头发染了碳粉又涂过蜡油,但她仍有一种要出岔子的预感。
她摇了摇头,抱紧妹妹,道:“宁晓今天身体不适,我先抱她回去休息了。”
“也好。"裴老太太心有遗憾,但也没强留。宁窈抱着妹妹便走,脚步如飞。
“施主且慢。“她刚走出几步,那秃头和尚在身后突然将她叫住,他轻轻摇晃着手中净瓶,对众信徒朗声道-一“此圣水不仅可治百病,还可捉妖,且看!”话音一落,那和尚便将瓶中水向她怀中的宁晓泼了过去。宁晓被浇了个透心凉,奶声奶气地惊叫了一声:“呀!”只见众目睽睽之下,宁晓头发上的黑色碳粉,正一点点融化。污秽的黑水从她的头发上、眼睫上一滴滴了垂落。宁晓苍白如纸的脸,被冲刷出两道狰狞可怖的蜿蜒黑迹,那苦苦掩藏已久的雪白发丝暴露在阳光之下。“啊!"待众人看清宁晓的脸,纷纷惊慌失措地惊叫起来。“妖邪!”
“这是妖邪!”
“她妹妹是个妖邪!”
此时山中金钟忽响,金石之声久久回荡在山谷之间。庙中顿时陷入混乱,有抱头逃窜的,有喊打喊杀的,还有将自己的孩子抱进怀里,用手捂上孩子的眼睛,“别看妖邪,别看!”
宁窈耳边全是嘈杂的呼喊声,她拼了命地将妹妹藏进怀里,努力挽她的头发。
然而无论她如何做,都为时过晚,在场所有人都已看见了宁晓的满头白发。宁窈抱着妹妹,整个人都在剧烈地发抖。
她压根不信什么治百病的圣水、不信什么捉妖水。那么究竟是何物竞能冲刷掉她妹妹头发上的蜡油?从妹妹的苍白发丝之间,宁窈嗅到了酒的气息。蜡,水过无痕。
但蜡,却能融于酒!
她的浑身血凉了下去。从坐马车进山到现在,每一件她不曾上心的小事,全变成碎片从她眼前飘来,最后拼接成了一张完整的蓝图。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宁窈又嗅了嗅自己和宁晓胸口的莲花。当闻到花瓣上散发出的蜂蜜的甜味儿,宁窈苦笑了一声。
果然如此……
为何蝴蝶会恰巧停留在她和宁晓身上?
因为她二舅母给她摘花时,故意往花上抹了蜂蜜。宁窈大彻大悟一一
什么元宵礼佛,什么高僧赐福,这些通通都是幌子。从头到尾,这不过是一场专门为她而设下的局。其目的就是为了将宁晓当众暴露,彻底将她们姐妹镇死在绞手架上。
她发抖地盯着那秃头和尚,朗声道:“你瓶中装的什么圣水!那分明是酒!”
那和尚闻言竞仰头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悠闲地走到她的面前,然后俯下身,用仅仅他们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说:“是又如何?小姑娘,你管我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你妹妹已经现了原形啦!”
另一端,裴柳氏已唤来了一群等候多时的杂役,她尖声大叫道:“妖邪,果真是妖邪!这死丫头带了一个妖邪进裴家,这还得了?都愣着做什么?快,快将她抓起来!”
裴老太太重重叩了叩手中拐杖,喝道:“我今日倒要看看,谁敢动我的外孙女。”
“外祖母!"宁窈和宁晓被裴老太太护在身后,一股热泪涌上了眼眶。裴老太太慈爱地握着宁窈颤抖的手,温声道:“我这老婆子老眼昏花,认不得什么白头发黑头发,我只知道,宁晓是我外孙。”宁窈顿时泪如雨下。
原来那日裴老太太,早已看出宁晓头发上涂了蜡油。她是认这个外孙,便默不作声地将这件事隐了过去。裴柳氏笑了一声,道:“老太太真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裴老太太正要训斥儿媳以下犯上,可她突然猛烈咳了几声,呕出了一口血,然后身体无力地倒了下去。
“外祖母!"宁窈魂飞魄散,混乱中,她摸了老太太的脉搏。她震惊又愤怒地大声道:“原来你们根本没给我外祖母服药!”裴柳氏道:“看啊看啊,这就是妖邪作祟!她竞然将她外祖母活活气倒了!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她给我拖下去!”身强力壮的一干仆役将宁晓从她怀中拖走。“放开我妹妹!放开我妹妹!"宁窈满眼血丝,拼了命的大喊。她双手被按住,眼睁睁地看着宁晓被他们拖走。
宁晓还那么小,被这群人架着往外脱。她脚上的小鞋子掉了,膝盖被磕碰在石头上。“姐姐,姐姐!"她哭着叫她,每一声都叫她肝肠寸断。大
裴老太太病倒,裴台熠又出了远门,裴家家中无老虎,便该是宁窈二舅舅这只猴子称大王。但她二舅懦弱无能,也图自己亲妹遗产,还不愿出面当这个恶人,便让他妻子裴柳氏当悍妇,自个儿躲在背后乐得其成。宁晓被关了起来,今晚就要活活烧死。
而宁窈跪在堂上,她的几位舅舅、舅母坐于堂上。四舅母为宁窈说话,道:“那孩子只是她妹妹,关她何事?做什么要将她也抓起来。”
裴柳氏冷笑,道:“你还有脸说,当初在堂上,你儿子可是口口声声说他没看到,你也口口声声说你儿子从不撒谎。现在呢?我看你早就知道了,也是在包庇妖邪吧!”
在这节骨眼上,任何为宁窈说话的人,都会受牵连。这道理裴小甘并非不懂,但他还是站了出来,在堂下向众长辈行了礼,道:“裴小甘没有撒谎。裴柳氏道:“事到如今,你还嘴硬,你真是裴家的好孙儿!”裴小甘目不斜视,一字一句道:“那日我说的是一一我没看见妖邪。宁晓妹妹不是妖邪,她既不是妖邪,我自然也没有看到妖邪。”“好儿子。“四舅母欣慰道:“裴家现在就你一个有种的了!”“好好好,“裴柳氏不怒反笑,道:“原来是在这儿跟我咬文嚼字呢?随便你,你这点小聪明有何用?现在可是所有人都看见这妖孽现了原形,难道你还有话可说?”
裴娇也扬眉吐气,道:“我当日说的实话,你倒好,倒打一耙,叫我吃那么多苦头,真是心机深重,现在遭报应了吧!活该!”“你同她废什么话?“裴柳氏道:“将她给我拖柴房去!”宁窈被关了柴房,她姆妈也被从院子里赶了出去。那裴柳氏要去搜她院子找她的房契,却被她屋里的几位婢女打了出来。裴柳氏也没想到宁窈院里竞这般卧虎藏龙,但她也不同宁窈硬碰硬,反正现在宁窈大势已去,她母亲留给她的造物,进她囊中只是早晚之事。
柴房窗户用木条封着,不见天日,宁窈只能从门外仆役们零散的对话中得知外面的情况。
他们说,裴老太太病倒了,连药都喝不进去,不知能捱几日。那小丫头今日定会被活活烧死,真是不敢碰她,长得太慎人了。至于她,那裴柳氏是一心想要将她也一并烧死的,只是碍于眼下并没有充足证据,证明她也是妖邪,动不了手,只能将她关在柴房里干耗着。宁窈枯坐在柴房一角,面前是黑黟黔的发霉的墙壁,素色的裙裾堆叠在地,屋中无炭火,寒意刺骨。
她垂下头,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掌心那一道道纠缠在一起的细密的纹路,被称为命运。她曾经以为,自己有办法改变梦境,改变自己和妹妹的未来,没想到兜兜转转,无论她做出什么样的努力,最终她们的命运却殊途同归。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