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郑明珠蹙眉,“为何这样看着我。”
偏殿的人听到动静,也来到庭中。郑兰噙着笑出来,在瞧见站在殿前人的那一瞬,笑容凝住。
郑明珠的眼窝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珠玉般的圆面变得形销骨立,如蜡灯枯黄。
走时一身水蓝色锦缎貂裘,容光焕发,现在袖口下空荡飘摇。将轻飘的衣料衬得千钧沉重,好似随时要把人压垮。
“你尔……”
郑竹走近一步,说不出话来。
郑明珠抚上前额的发髻,道:“路上奔波不便,替我沐浴梳妆。”话罢,她走进内殿。
思绣连忙应下,紧跟着进去。
两日后,文星殿。
太医令行至宫门口,又被思绣拉住,追问道:“大人,大姑娘当真无大碍?”
“身病尚有药石可医,至于旁的,恕下官无能。“太医令摇摇头。思绣无法,只得折回内殿。
从宫外回来后,郑明珠看起来倒与往日无甚分别。提起晋王殿下的丧事,既不回避,也没有太大反应。好似诸事都与她无关。每日三膳,夜午安睡,俱与往日一样。
可整个人就这么日复日的消瘦下去。
外人倒是不知,只当这郑大姑娘因唾手可得的后位丢了,才忧愁至此。可思绣再不能放任不管,她悄声来到殿内。斟酌良久后,站在郑明珠身侧轻道:“姑娘,您若是为晋王殿下难过,哭一哭也无防……”郑明珠听罢依然无波无澜,偏过头反问:“我为何要哭?他是我的什么人,我又是他的什么人。”
“我哭什么。”
思绣摇摇头,无奈离去。
院中石晷转了三圈,仿佛只在一瞬。
郑明珠泡在暖汤之中,周身热气蒸腾,经络舒展。休憩良久,她睁眼看向窗格上半透的明纸。
门外横梁垂下一条厚重的素色孝绫,随着北风呼啸左右飘动。她自己也换上一身绸麻孝衣。
老皇帝撑了近两年的身子骨,终于熬不住,驾鹤西去了。未央宫里挂满了白绫,放眼看过去,竞分不清是雪还是孝绸。国丧大哀,举国思悼,众宗室公卿齐聚甘露殿吊唁哭君。生前再受挟制,死后的颜面也全了,场面何其隆重。
隆重到轻而易举掩盖了一个小小亲王的丧礼。方寸大的修仪殿庭院里,安置着一口漆墨色梓棺。自晋王出宫立府,修仪殿的宫人裁去多半,剩下的几个老弱留守于此。在先帝丧礼这样忙碌的时候,此处反倒清闲。两个老宫人守在廊下低声絮话,不时叹唉几句。可惜他们这位礼上遇下的旧主,年纪轻轻便去了。
经过修仪殿时,郑明珠放慢了步子。老宫人迟缓沙哑的声音从宫墙内传来,翻来覆去将旧事说了几遍。
全是晋王那些慈心善事。
她站在宫墙外听着,从天色方阴沉时,一直到长街花缸中落满积雪。当什么滥好人呢,谁会记得?
就算今日记得,明日记得,也总有抛之脑后的那一天。没人会一直念着你的恩情,只会把你当成一块踏脚石,用过就丢。没人会在意你是埋陷泥潭还是彻底碎了。
你若是个蛇蝎心肠的人,今日就不用躺在这口黑棺里,孤伶寡影无人祭奠。这是你善心的报应。
你也没想到吧,当初生出的那点怜悯,硬生生将你扯进牢笼里,连死也不能解脱。
老宫人唠叨完旧主,又说起自己外甥要娶妻的喜事。越说越欢喜,最后低低地笑了出来。
郑明珠扯起嘴角,也跟着笑。
她启程离去,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只留下一排覆新雪的脚印。甘露殿前,众宗室公卿俱着粗麻白裳,跪伏于地。鹅毛大雪落在众人肩背,近乎与雪地融为一体。
她自偏殿入内,与郑兰郑竹二人一同跪在廊下。她们姐妹三人身为臣女,本不可在此为先帝守灵。全凭在宫中这几年,说起来也算在先帝跟前尽孝了,亦是礼官顾及椒房殿的面子。“这几日忙碌,姑母倒一下子消瘦许多。“郑兰压低声音,悄声道。郑竹挪腾膝盖,吃痛地咬牙咧嘴:“为着越王登基的事,姑母本就不快活,咱们可千万别自找着触霉头。”
话罢,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头打量着郑明珠的神色。先前晋王尚在,郑明珠与晋王关系匪浅,又得姑母青眼。自是板上钉钉的皇后人选。
但现在未必。
从前郑竹总盼着郑兰能做皇后,日后她若受姑母安排入宫,不论是夫人采女,谨慎讨好总能过下去。
后来发觉……郑明珠也没那么坏。
半个时辰后,庞春自内殿出来,来到她们三人面前:“三位姑娘,时辰到了,且进去歇歇吧。”
而后,由庞春引路,带着她们三人进了内殿。回宫后这些天,椒房殿事多忙碌,一直没有召见郑明珠。这才刚照面,皇后盯着她打量许久,随即吩咐宫人送她回文星殿。“去吴郡这一路,你也累了。每日为先帝守灵半日即可。”“多谢姑母体恤。”
出了内殿,郑明珠遣走宫人,独自顺着偏殿回廊向甘露殿外去。北风猎猎作响,卷着鹅绒雪飘落在发髻上。满头墨发好似掺杂了白丝一般。她低着头,一双黑舄履突然出现在她视线之中。对方素色麻衣下的衣袍边角绣着九章纹,一身重孝,唯有先帝皇子可用。萧姜似乎要去正殿守灵,途径这里。
此处无人,他们谁也没有先开口。
郑明珠的视线落在男人眉眼间,细细地打量着。那些夜夜纠缠她的噩梦,此刻就好好地站在她面前。
“还未恭喜殿下。”
“卧薪尝胆,总算夙愿得偿了。”
她唇角含笑,目光还算诚彻。分不清到底是不是讽刺。她一向能屈能伸,卧薪尝胆这名头,理当回赠给郑明珠才是。萧姜的视线停在少女发髻积落的新雪上,久久没能回神。她清瘦了,为一个死人。
“那郑姑娘呢?”
“觉得自己此生,还能得偿所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