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裹紧了身上的缎袄,刻意不去看身旁之人,只望着墙上的壁画微微出神。
多年未曾整修,壁画早已斑驳不堪,只能勉强看出原来的一部分文字和画面。
她辨别许久,终于发现上面记载的是浮玉春的种种来历。壁画的第一幕画了位宽袍大袖的儒生,日暮时分,他走到带有"小张村"二字的石牌坊下,似乎正要找人家借住。季明棠忍不住无声腹诽一声一一全天下那么多可以谋生的行当,怎么又让她碰上了进京赶考的举子?深吸一口气,她按耐住心中不满,向下看去。这举子宿在了小张村的一户人家中,当晚做梦梦到一处落英缤纷、遍地仙草的仙境,还遇到了一位仙风道骨的神仙,向他传授了酿酒的种种技艺。
第二日醒来,为报答村民收留他的恩情,他将神仙教给他的酿酒技艺通通传给了小张村的村民,又给此酒取名为浮玉春。看到此处,季明棠本以为这幅壁画就到了结尾,没想到后面还有许多篇章,女郎心中不禁有了几分好奇。下一幕画的是书生要启程进京时遇到了一位冰肌玉骨的佳人,二人一见倾心,不过书生想到自己此时只是个贫穷的举子,没有功名在身,直到离开村子,仍旧没有吐露心中的感情。待到三月的春闱,书生果然没能中举。不过他寒窗苦读,三年后成功中了进士。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书生找了媒婆来小张村提亲,人生三大喜事即将占全两个,却发现昔日的心上人早已嫁作了他人妇……
壁画到这里还未结束,不过剩下的内容破损得太过严重,上面的东西早已辨别不清了。
这故事其实颇为老套,世面上的十本风月话本里,估计有五本都是差不多的内容。
季明棠却站在壁画前久久未动。
余光瞥到同处在一个屋檐下的郎君,他的站姿从来都是最挺拔的那个,像扎根于沃土中的翠竹,哪怕并不说话,身上的气质也让人难以忽视。
看到书生分明心中有情,却迟迟不肯说出口的那一幅画,女郎的心头微颤,脑海中骤然涌起许多过往的场景。明明身处破败不堪的大殿,她却仿佛回到了人流如织的上元灯会上。三郎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因为离得太近,鼻尖都能清晰嗅到他身上独有的冷香。
三郎也和那书生一样,从不显露自己的心声……但若是没有半点情意,上元那夜为什么又要和她双手交握、抱在一处?甚至她现在回想当天的情形,都能忆起当初青年手上灼人的热度。
再往前想想,过年时因为自己当初的一句戏言,他就亲自写了方正的馆阁体作为字帖;邻居之间互送节礼是常见之事,但如此用心的节礼,当真还是普普通通的邻居吗?他既然没有那个意思,为何又要若即若离撩拨自己的心弦?除了这些,许多旧事也一并在眼前闪过一一半个多月前,阿姐来定北侯府探望她那次,曾提到过现如今不少千金贵女都在府中养了面首,当时的她脸颊微红,又羞又怒。现在再回想当时的心境,胸腔中却像是燃起了一团火,连她自己都无法抑制。
亦或许她心中早就有了微弱的火苗,所以碰到墙上的壁画后才会如遇见柴薪一般,一触即燃。
三郎此时还不知道自己早就在张大哥家中认出了他……若是她现在出言撩拨几句,他还能如此云淡风轻,跟自己始终保持着忽远忽近的关系吗?
“郎君可听说过京城中传的沸沸扬扬的举子杀害主家一案?″
女郎的嗓音突兀地响彻在空旷的大殿里,惊起了在屋顶筑巢的几只鸟雀。
初时,宋珩没有意识到这是在叫他。
他正以习武之人的视角打量着四周,毕竟这处大殿四处漏风,哪里都有可能藏人。
直到小娘子的话音传来隐约的回声,他才抬起眸子,定定盯着壁画前那个窈窕的身影。
举子杀害主家……
夏侯章在同他闲谈时,好像提过这桩案件,有位屡试不中的举子投毒杀害了自己的东家,在京城的百姓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只是她为何要在这时提及此事?
纵使不解其意,他还是浅浅地点了点头。
小娘子脸上笑意吟吟,一双秋水瞳中像是蕴着点点寒星,“郎君既然进京赶考,自然知道若是迟迟都未能考中的话,要么是去给人当幕僚,要么是去风月之地写那等淫词艳曲。不过”她的声音顿了顿,“我家中颇有几分资财,若是此次没能中举,郎君可愿做我的入幕之宾?”
预想中的忐忑与不安并未出现,一句话出口,她只觉得这几日来一直萦在心头的郁气全数散尽了,或许早在当初翻阅阿姐送她的那本秘戏图时,她就想对三郎说出这句话了。一旁的青年却觉得耳边轰鸣,长久以来一直压抑着的那根弦骤然断裂,昔日与女郎相处的一幕幕再度在浮现于眼前。初次见面,她穿着端庄的翟衣,一动不动地坐在塌上。纵使不了解她的为人,但作为他的妻,他还是想与她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后来官家夤夜叫他入宫觐见,来到了烽火四起的战场后,京中的一切都显得那样遥远。当他发现北狄军中出现那么多大夏军队独有的火器后,更是没了分毫缠绵缱绻的遐思。直到假死回京、重新见到京城巍峨的城墙那日,他才想起自己家中还有位刚过门的妻子……
寡妇难做,世家大族里的寡妇更是如此。
当时他想,恐怕要委屈季氏为他暂时服纪一段时间。不过等他查明所有真相,就能让她再做回万事不用愁的世家贵女。可是没想到住进净善寺的第二天,就在经阁碰到了她。小娘子穿着粗布麻衣,未戴珠钗,整个人和在侯府时全然不同。
初时的接触怀着猜忌之心,因为她父亲就是掌管军国机务的枢密副使。若说天底下谁最有本事掌握军中的机密,莫过于这对父女。
然而不知道从何时起,他总是忍不住旁敲侧击,关心她的喜好,注意她的一举一动,连带着好奇“自己"在她心中是何地位。小娘子喜欢制香,爱跟狸奴玩耍,闲暇时偶尔还会做两道菜。
上元灯会那夜,长久以来对于女郎病症的猜测也成了真。一旦换到陌生的环境,她的病症就连熟识之人都无法分辨一一那么这句话……是对借宿在小张村的李郎君说的,还是讲给净善寺知竹院中的三郎听?
身体中的血液喧嚣沸腾,入幕之宾四个字让他已经无瑕去思索其他,像是听到身体中住着的另外一人开口说道:“娘子可知……入幕之宾这四个字代表着何意?”
季明棠望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青年,在心中无声问道一一她怎么就不知道了?
她又不是没看过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故事的最后,往往会以“某生和某小姐幸福安乐得生活在一起"结尾。入幕之宾这四个字的含义,难道不就是如此么?
至于“幸福安乐得生活在一起"之后到底会干些什么,她倒是不曾了解。
兀自思索时,面前却笼上来一片浓重的阴影,另一人的气息带着无法忽视的热度不断靠近。随后那双形状好看的唇覆了上来,小娘子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惊呼声都消逝在了唇上的那一吻中。
像是攻城略地,又似春河化冻,桃花汛滚滚而来。季明棠的身子被抵到了身后的神像上,斑驳的造像落下簌簌的灰尘,随着二人的动作颤抖不已,仿佛随时都会开裂。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重新感受到大殿内陈朽的空气。如同连饮了两大杯浮玉春一般,小娘子的脑中晕晕乎乎,喃喃自语道:“不成了,三郎……”
她的眼尾露出一抹潋滟的红痕,唇瓣上也泛着旖旎的水迹。本想为女郎擦拭的双手顿在空中,心跳声如雷鼓。“季娘了……是如何得知我在家中行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