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芸记”开业
窗外的桂花正簌簌落进砚台,细碎的金屑在墨池里载沉载浮。曾芸芸用银簪挑开桑皮纸封口时,簪头衔着的珍珠穗子扫过案上未干的墨迹,在宣纸上拖出几道蜿蜒的银河。
二十张簇新的银票在暮色中次第展开,在傍晚的霞光里泛着浅黄,墨色的″准兑库平纹银″印记如游龙盘踞。
“整两万两!"阿丰凑近细看时,新浆洗的葛布衣领蹭到银票边角,惊得他慌忙后退半步,“乖乖,这洛王殿下怕是把半个王府都搬来了吧?”朱翊锦的银票已经落在曾芸芸的案头。双方约定,皇室将不定期注资,但会保证曾芸芸的股份始终在百分之五十以上。这种优渥的条件,完全是朱翊锦对曾芸芸欣赏导致的。
曾芸芸指尖抚过银票边缘的暗纹,触到内务府特供桑皮纸特有的毛绒感。她想起昨日朱翊锦遣人送信时,信笺上还沾着龙涎香的余韵。那个永远披着玄色斗篷的年轻藩王,在契约里将"永保控股权"的条款写得像情诗般缱绻。半个月后,南昌城的秋风裹着赣江潮气扑面而来。曾芸芸立在滕王阁飞檐下,素白绢衣被江风掀起涟漪。她望着码头吞吐的乌篷船队,忽然指向对岸:“阿丰,你瞧那处红墙。”
“是洪州会馆,专供徽商歇脚。"扛着麻袋的脚夫插话道,“上月才换了东家,听说要改绸缎庄一-哎,姑娘当心青苔!”曾芸芸点点头,表示感谢。随着脚夫的话,她的眼睛一亮,提着裙摆穿过浮桥。
会馆前两株百年香樟遮天蔽日,树根盘结处嵌着块残碑,苔痕斑驳间隐约可见"隆庆元年″字样。
穿靛蓝短打的账房正在檐下打算盘,见生人近前,忙用身子挡住门楣:“姑娘留步,东家吩……”
“劳烦通禀,吉水曾芸芸请见。“她将鎏金腰牌往算盘上一搁,叮当声中惊起几只灰雀。
这腰牌,是朱翊锦专门请朝廷为她打造的,而且已经知会了全江西所有的商铺。
曾芸芸的连锁模式打开,这里是第一站。
半盏茶未尽,穿茧绸直裰的老者疾步迎出,掌心还沾着墨渍:“竞是税政巡察使亲临!老朽早闻′芸记′盛名,这铺面姑娘若看得上,租金按市价七折算。曾芸芸一笑,道:“我不租。”
对方一愣。
曾芸芸却道:“我高价买!”
三日后,独轮车的榆木轮毂碾过麻石巷的裂缝,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阿丰指挥新村青壮卸货时,樟木箱榫卯间震落的香屑与汗水混作一处,在秋阳里蒸腾出辛辣的芬芳。景德镇特制的青花海碗层层叠叠,碗底“芸"字落款在日光下流转如月华。
帅嘉谟蹲在廊下核对货单,忽见箱缝透出缕缕银光--原是曾芸芸特意订制的缠丝银箸,箸头哲着细密麦穗纹,与招牌相映成趣。“东家,蒸笼不够用了。“厨头老周抹着汗跑来,“按您吩咐试做的梅菜扣肉浇头,柴火灶蒸了三个时辰,香味勾得对街茶馆的客人都翻墙来看。”曾芸芸绾起衣袖钻进厨房,揭盖的蒸汽扑得她眉睫凝露。琥珀色的肉块在梅干菜间颤动,她用银箸轻戳,浓稠汤汁便顺着肌理渗入瓷盘。“再加半勺腐乳汁。"她舀起酱料淋在试菜碟里,“白鹿洞书院的山长嗜甜,这道浇头单盛在小陶瓮里,用红绸系了送去。”
开业前夜,帅嘉谟将算盘打得震天响。几个透亮的油灯悬在半空,映得他额前汗珠晶莹:“东家,按每碗十五文的定价,若想半月回……”“先生漏算了这个。“曾芸芸推开雕花榻扇,江风裹着漕工号子卷入厅堂。但见天井中架起三丈长的竹棚,青竹劈成的长案上,十二口陶瓮煨着不同汤底。最奇是正中铜锅,红艳艳的辣油里浮着花椒山,竞是仿着蜀地山水雕了冰峰。阿丰正往冰峰上插小旗,闻言扭头笑道:“东家说要办百味宴',这些浇头样品任客官尝鲜。尝够五种送薄荷饮,尝遍十二味赠银箸一双一一今早银楼又催订二百副呢。“不知从何时起,自从帅嘉谟来了之后,阿丰对曾芸芸的称呼也随之改口。他说这么叫显得正式。
五更梆子敲响时,滕王阁的轮廓刚染上蟹壳青。曾芸芸将最后一盏灯笼挂在门楂,忽听街角传来车轮辘辘。六辆骡车满载竹篓,掀开苇帘竞是新采的莲蓬,露水在翠绿间滚如珠玉。
“鄱阳湖连夜送来的。“朱翊锦玄色披风上还沾着芦苇花,指尖一挑露出篓底一一白玉般的藕带盘成如意结,“本王经过吴城镇,见渔家正在采秋藕,想着配你的酸辣粉倒是风雅。”
朱翊锦自从来了江西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京城,但几乎都没都往京城发出密信。
他在曾芸芸面前做了事,心中有些得意,爽快之余又问:“肖平呢?这么苦学,真要考个状元。”
此时的肖平在廊柱后握紧《四书章句集注》,书页间夹着的试菜笺还沾着肉汁。
此前,他看着曾芸芸用银箸挑起藕丝,忽然觉得那些晶莹的细丝比白鹿洞的八股文更牵动心肠。
几天前,就是这个绾着双螺髻的姑娘,用赚到的银子给他买来了一块歙砚一一如今那方砚台他俩共用,研出的墨汁不仅写着圣人之言,还记着每日流水。一段时间以来,曾芸芸在吉安的生意爆火之后来到南昌,肖平也一路跟随,但基本都在读书。
辰时的铜锣惊飞檐下燕雀。八名伙计执云锣开道,铜勺敲击青瓷碗的脆响里,漕工们的草鞋底在青石板上磨出火星。对街胭脂铺二楼的茜色纱罗突然坠落,老板娘探出缀满珍珠的云鬓,浑厚吆喝穿透市声:“芸记′开张,百味迎客!”话音未落,对街胭脂铺二楼忽坠下匹茜色纱罗,竟是老板娘推开窗棂惊呼:“快看那招牌!“众人仰首,只见“芸记"金匾上竟有流云浮动。原是曾芸芸请匠人用蚌壳磨成薄片,嵌作云纹,日光偏移时便生流转变幻。更妙的是云纹间藏着麦穗暗纹,正应了“五谷丰登"的彩头。
霎时人潮如开闸春水。漕工们挤在长案前试吃,被麻辣浇头激得满面通红,却仍举着竹签要尝第六味。绸缎庄的娘子们捏着银箸小口啜粉,忽然指着碗底惊呼:“这′芸′字印鉴会变色!"原是釉里红在热汤中渐显朱砂色,宛若雪地红梅。
二楼雅座忽起骚动。白鹿洞书院的山长捧着陶瓮,银须沾了梅菜汁犹不自知:“此味深得《吕氏春秋》鼎中之变'的精妙!”随行学子振笔疾书,墨迹淋漓间已成《滕王阁新赋》:“…银丝映日,恍若银河倾玉箸;金汤浮翠,疑是瑶池落琼.…后厨蒸腾的热气里,曾芸芸花费了大价钱雇佣来的几个大厨,早已经接受了后世的训练。
在这里强度是大一些,但是银子也多。在这里一个月,顶得上别处三个月还多。最主要的事,自己做出的饭菜,不仅仅自己喜欢,食客喜欢,婆娘和孩子也喜欢。赚的银子又多了,感觉到在家里腰杆都更硬了。心情好了,老夫老妻煽灯之后都多了点情趣。
厨师长老周抡着铁勺大笑:“东家快看!码头的人把空碗垒成塔,说要破什么千碗阵!”
曾芸芸倚着门框望去,但见青石板上碗盏叠作九层,最顶端的海碗里斜插竹筷,在秋风里轻晃如旌旗。
暮色初临时,朱翊锦的侍卫悄然而至。鎏金食盒揭开,十二格浇头摆作莲花状,最中央冰镇着雕成滕王阁的冬瓜盅。“王爷说,这道′洪都胜景′请你品鉴。"侍卫压低声音,“宫里的采买太监三日后到南昌,王爷让东家备好′鎏金缠丝宴'的食单。”更漏滴到子时,帅嘉谟将最后一枚铜钱穿进红绳。账房梁柱上已挂满铜钱串,夜风过处叮咚如泉鸣。“东家,今日共卖出一千二百碗,赠银箸六十三副。”他摸着算珠的手微微发抖,“按这个势头,不出十日就能回本盈利。当初东家想的这个吃粉赢银箸的说法真好!哈哈,这就是广告!广而告之!”梆子敲过三更,肖平对着一张白纸,上面松烟墨犹湿,描着文峰山月色。他扭过头,看到这曾芸芸在一旁的桌子上写着策划案,心想:今日芸芸考校我时文,破题用′麦浪千顷,不若银丝一缕济世,真是绝妙!我肖平何德何能,能与之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