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见过陛下,娘娘,陛下,娘娘端午安康。”
皇上远远打量着他这个嫡亲的侄女,满意地颔首,眸光难掩慈爱。
上次寿宁长公主携她进宫时,他正在两仪殿与三师议事,等他得到消息匆匆赶到皇后的碧需宫时,她们却已经离宫许久,算起来,这还是曲瑶镜五岁离京后,他们甥舅两人头回见。呈上自是很喜欢曲瑶镜这个外甥女的,否则也不会记恨曲涟这么久,他眯着眼,笑得捉狭:“嘉兴幼时可是总爱迫着朕喊弱期的,当年还敢爬上朕的膝头,用玉玺砸核桃,为何几年不见,年纪长了胆子
却小了,与朕还这般生疏了?"
曲瑶镜记性好,自是不曾忘记自己幼时有多么胆大包天,听皇上当众提及,难免羞涩,面上红意更甚:“那不过是幼时不懂事,舅舅竟还拿出来取笑!”
皇上心知姑娘家脸皮薄,怕再逗她寿宁长公主要掀桌子,便也见好就收,眉眼含笑地大手一挥,让大太监赵熹将他早早替曲瑶镜备下的见面礼取来。
曲瑶镜一时有些受宠若惊,在场皇子公主,满朝文武,皇上第一个提了她问话不说,今日第一份赏也给了她。
与她一般惊讶的人不在少数,落在曲瑶镜身上的眸光便多了几分估量,不少人在心中暗叹寿宁长公主到底是有本事的,出走这么多年,仍能让圣人将她们母女记在心上。
眼见赵熹亲自将匣子捧到跟前,曲瑶镜也只能小心翼翼地接过,匣子是半开的,里头的流光溢彩远远就能瞧见。
"这……这也太贵重了。"
这是满满 屈南洋进贡的珍珠,颗颗圆润匀称,最小的也有拇指大小,因采珠困难,珍珠自来就是稀罕物,加之近年来珠蚌捕捞过甚,产出大不如前,这般品相的南珠有价无市,更遑论匣子正中那颗与
曲瑶镜拳头差不多大,蕴着粉紫的光泽,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了。
皇上却是混不在意地摆摆手:“一点小玩意罢了,自拿去顽罢。”
一旁的赵嘉更是笑眯了眼道:“郡主有所不知,您离京这么些年,圣人可是常常惦念记挂的,岁贡上来的好物件不是送进皇后娘娘宫里,便是收进圣人私库,给部主您留着呢,这屈南珠不过是其中之-
罢了,剩余的现下已从圣人私库抬出来,晚些给您直接送去公主府。"
这几年新进的朝臣大多有些奇怪,奇怪皇上竟会对一个郡主,如此明目张胆的偏爱。
可在朝的老人都知道,皇上与寿宁长公主幼年丧母,两人从小相依为命,自来足极亲近的,而景家皇嗣繁荣,等考宁长公主-跃获宠,才带着亳不起眼的皇上入了先帝眼,后来先帝迟迟未定储君,各个皇子明争暗斗几乎头破血流,直到先帝病重,寿宁长公主在龙榻旁侍疾几乎熬坏了身子,才替还是贤王的皇上捧来了立储诏书,后来先帝薨逝,逆王温官,也是寿宁长公主拖着病体冒死出京,拿着先帝于谕请来南大营的兵马勤王救驾,才避免了一场流血祸事,圣人也才得以安然登基。
血缘在前情谊在后,故而寿宁长公主不论在皇帝心中,亦或是老臣心里,地位都非同凡响。
皇上遥遥望着曲瑶镜与寿宁长公主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恍恍有些失神。
是啊,当初与他密不可分的寿宁,可以交托后背的寿宁,不知从何时起,再也不想见他,再也不肯唤他一声兄长。
被人翻来覆去讨论的寿宁长公主脸上荣辱不惊,甚至平静得近乎冷淡,只听她声冷如寒泉:“嘉兴,还不快谢过圣人赏赐?”
曲瑶镜连忙捧着那价值连城的匣子,屈膝谢恩。
皇上听见寿宁长公主的声音,有些迷蒙的双眼骤然清明,看着曲瑶镜脸上那明媚柔和的浅笑,他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寿宁。
他也想起来了,寿宁当年负气出走,除却曲涟荒唐脏了曲瑶镜眼的缘故,更是因为当年他为了皇后,第一次,也是唯——次,动手打了她。
皇上缓缓将眼神落在寿宁长公主身上,看着那熟悉的轮廓,眸光微微打着颤。
她已全然不是他记忆中,被先帝养得娇纵跋应,明媚如烈焰的模样了,她着一身青碧色衣衫,就连钗环也极索净,可风姿缥缈,淡然端坐在那儿,一解一笑竟温婉如水,柔和如风,他甚至依稀从她眉眼
间,看出了他们那早逝母妃的情态。
是了,争权夺利这么些年,他竟忘了,他的妹妹骨子里再胆小不过了,母妃将将病逝那一年,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哭,冷了病了要哭,腹饿要哭,见了老鼠要哭,想母妃了也要哭。
寿宁是何时转了性呢?
是那年冬天,雪下得几乎能将人埋起来,他去讨要过冬的碳火,却反遭 顿毒打,那一顿打几乎去了他半条命,是专宁瓣斗着幼小的身躯将他拖回殿中,等他昏昏醒来时,寿宁 身狼藉跪在福边替他触
药,一旁的炭盆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碳,没人知晓那夜她经历了什么,只是后来等他病愈才听说,那个下令毒打他的太监,吃醉了酒,当天夜里便跌进恭桶里溺毙了。
自那以后,小小的寿宁便披上一身尖刺,如同一只濒临癫狂的小兽,在宫中横冲直撞,张牙舞爪,却也为他们撞来了生的希望。
后来,他便再也不曾见过寿宁落泪,先帝很疼爱寿宁,可谓是纵容也不为过,渐渐地,她在他眼里也成了那坚不可摧的模样,忘了她本也不过是个爱哭的小姑娘罢了。皇上的目光并未加掩饰,可寿宁长公主恍若未觉,自顾饮茶,眉眼盛着一汪软水,满带温情的朝着曲瑶镜浅笑。看得出来,曲洹待她极好,才让她能够卸下伪装,安安心心做自己。比他这个兄长称职多了。
皇上缓缓移开眼,眸光也渐次暗淡。
景曜贵为储君,坐席只比帝后稍矮一些,在他的位置而言,当曲瑶镜站起身回话时,分隔男客女座的屏风便再无用处,他只需略微抬头,她的一颦一笑便能尽入眼底。
他的目光并未直直落在曲瑶镜身上,余光却不离她分毫,自是不曾错过皇上看她时那一瞬失神。
景曜浅笑着应过身侧朝臣的恭维,随意将手中的酒杯搁下,退回皇上身边的大太监赵熹适时上前在皇上耳畔低语。
皇上这才反应过来,示意曲瑶镜落座。
曲瑶镜臻首谢恩过后,转手将那一屉南洋珍珠递给藏冬,逢春则上前来搀着她准备落座,她却在那一瞬间,觉出一缕难以忽视窥视感。
她得了头赏,皇上明目张胆的偏爱将不少人的目光引到她身上,或好奇,或估量,或审视。
可有一抹视线却截然不同,没有好奇,没有估量,更没有审视,唯灼灼如火,宛若实质,仿佛难以抑制的爱意不得回应后,扭曲成了偏执占有的牢笼。
那充满掠夺意味的异样感,让曲瑶镜在察觉之初便止不住汗毛直立,她下意识抬眸将那一抹视线捕捉,顺着看过去,却是景曜再自然不过的将将抬头。
见她看过来,景曜先是一愣,仿佛意想不到会与她对视,随即便再自然不过地朝她遥遥举杯。他那双恬淡的凤眸中蕴着如沐春风般的笑意,坦荡又自若,净明如光,不见丝毫扭曲晦暗。彼此视线毫无阻隔的相交,让曲瑶镜有一瞬怔愣,下意识匆匆别开视线,后知后觉自己方才起身回皇上问话,并未戴幂离。
是她找错了人?
可随着她抬起头,与景曜对视,那抹如影随形的窥视感也随之消失。
不愿失礼于人,曲瑶镜向最曜领首回以浅笑,落座时佯装无意般环视四周,因为殿中摆着看台,故而男女席位离得很远,作为分隔的长屏又很高,除却坐在高位的皇上和太子景曜,底下的朝臣除非与她
一般站起身,否则单单抬起头是看不到她的。
那一抹视线的存在感非常强烈,曲瑶镜不认为那是她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