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龙舟赛办得热火朝天,护城河边上围着很多瞧稀奇的百姓,素来不通人的城墙上也破例挤满了人。
曲瑶镜与曲玉衡前后登上画舫,她只抬头,巍峨城楼前长身玉立的景曜,如同旭日初光,萦着满身灿色,从茫茫人群中,径直撞进她眼底。他那件月白的交领直身,远远看去实际上并不起眼,可他身侧人群来去熙攘,唯他一人带着涤荡的灿光,遥遥望去,宛若一捧凛凛枝上雪,子然出尘。曲瑶镜原还以为是哪家随性自由,不拘小节的公子,却没想到,竟会是东宫太子。
现下想起来,也才豁然开朗,难怪当今圣人子嗣众多,却唯独对他一人赞誉有加。
至少,同为皇嗣的景熔,不分青红皂白,视人命为蝼蚁,绝不会如景曜一般,亲身置于人群中,听民所听,看民所看。曲瑶镜将玉瓶放回桌,景曜话中的邀约之意明显,却又有些模棱两可,分不清是客套还是真心。
她正想说,此番他们回京是为齐国公六十大寿,等寿筵做完,怕是要走的。
话临出口时,转念 想,兄长曲玉衡已经及冠一年,亲事还未有着落,现又有四公主景熔这朵烂桃花前赴后继,等中秋便又是她及笄,这一桩桩都是棘手大事,恐怕爹娘近期都不会轻易离京。思及此,曲瑶镜也不知该松口气还是继续提心吊胆,她没多说什么,只是抿着嘴笑笑。
在京中留下,便意味着她能多些时日细细甄别,能在那人羽翼未丰之前将他揪出来,自然是极好的,但多留一刻也多一分变数。
曲瑶镜原也不是没相过,带着寿宁长公主夫妇远远离京,山长水远再也不回来,可京中到底是参娘的根基所在,她也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比起未知,她更愿意将恶果扼杀在程保中,以绝后忠。她原将景曜定作恶果,可种种迹象对比,他与梦中那人,分明就是截然不同,甚至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
曲瑶镜端着茶碗浅啜,余光打量着景曜,更多的是在看他那双眼睛,乍见之初的惊骇已经平息,如今再看,其实也没那么相像。
景曜对女子避之不及,那人却极重欲。
景曜如玉,陡然触碰冰凉刺骨,捂久了却能以温热反哺,他有一颗慈悲心,他不顾病体救她,哪怕是别有所图,也足够曲瑶镜干恩万谢。
梦中人却如刀,双刃,触之见血,又伤人伤己。
兴许只是眼型相同罢了。曲瑶镜暗暗宽慰自己。
但她也很有些丧气,若那当真只是个噩梦就好了。那个梦太过短暂,即便曲瑶镜一帧一帧回忆,也搜刮不出那人什么显著特点来。
她忍不住腹诽,贼老天,端知晓吓她,令她梦见什么不好,竟梦见与人鱼水之欢。
偏偏那人又痴缠得吓人,单她梦见那一夜,烛火彻夜不熄,足足要了三回水,哪怕曲瑶镜在梦中只作壁上观,并未身临其境,也被那摇晃的架子床骇得脸白。
她无法想象,梦中的自己该是如何忍辱负重。
而景曜身负心疾,听皇后和寿宁长公主所言,他常年清心寡欲,至今尚未有妻妾,若他也如梦中人那般肆意折腾,只怕是早已胸痹身死,坟头草都有两丈高了。
因有父亲曲洹这个前车,曲瑶镜并不与旁人一般,认为景曜十年如一日的禁欲有何不对,她甚至觉得,这般洁身自好才是理所应当,否则,凭什么只女子需要守贞,男子却可以三妻四妾?不过,兴许只是表象呢?万一,他不好女色实际好男色呢?
曲瑶镜又想起方才险些跌落水中,景曜将她拉住,随后又匆匆松开手,比她这个病人还要避之不及的模样,顿时拿不定主意了。
她恍惚想起了那个替她去寻镯子的,叫常福的内坊令。
常坊令并不如一般宦官白净,肤色是健康的麦色,五官硬朗,剑眉入鬓,说是宦官,倒更像侍卫之流,不过他们两人也并不甚亲近,常福对景曜的恭敬中甚至隐隐带着畏惧。
曲瑶镜忍不住唾弃自己又在暗自揣度旁人,正想着,带人去找镯子的常福恰巧回来,手里捧着什么东西,匆匆上前来:“郡主,您瞧是不是这个?”
常福虽在问曲瑶镜,眼睛却小心翼翼地看向景曜,无怪他,实在是景曜这暗示来得突然,他怕极了自己会错意,一着急,连话音也不免带上颤。
录曜敛目并未说话,倒是曲瑶镜看了一眼那衷在绢帕里的镇金白玉镯,忙接过,边直叹道:“没错,是这个,多谢坊令,不知坊令在何处寻到的?我还以为掉落水里了,您应不是下水去捞捡起的吧?”
常福连忙摆手否认:“是在途经的花圃中寻到的,所幸没掉在青石板上。”
她看了看常福如初的衣袍,听着他微素的呼吸,心知他应是寻到这镯子便快步跑回来的,顿时感激之情溢满心,伸于提起茶壶,亲自替他斟了杯茶:“坊令辛苦了,快喝杯茶,坐下歇歌吧。”
常福霎时受宠若惊,又因景曜投射在他背脊上,那如同芒刺般的视线,踌躇着不敢伸手去接:“郡主折煞奴婢了,这都是奴婢应份之事,何谈辛苦。”
曲瑶镜没错过他脸上的惧色,自觉自己应也不是什么豺狼虎豹,与常福也算头回见,他怎这般惧怕她?
景曜微微抬眸,眸光从那杯曲瑶镜亲手斟的茶上一扫而过,淡声道:“郡主赏赐,你推辞作甚?”
话虽如此,常福是着的心揪得更紧了,他甚至觉得自己脖颈上已经架上了一把寒光凉凉的利刃,发僵的脸上骤然堆起笑,颤斑 地将茶碗棒起,边说:“如婢多谢郡主赏,奴婢这便下去候着,您若有
事,随意吩咐便成,奴婢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曲瑶镜看着常福这张刚正不呵的脸上,露出这般谄媚的神情,陡然觉得眼睛有些疼,又听他当者自己正头主子的面,开口闭口要为她赴汤蹈火,如此有背主嫌疑的言行,他是当真不怕最曜回头就将他发落去慎刑司吗?
果然,景曜似笑非笑地看向常福:“你倒是乖觉。”
常福如蒙大赦,当即知晓自己赌对了,但也不敢再在曲瑶镜面前现眼,笑嘻嘻地捧着茶碗退下。
不知怎的,曲瑶镜仿佛从景曜的话音中听出些冷意,可他面上明明噙着和煦的浅笑。
等曲瑶镜将镯子套回腕上,突然福至心灵,才后知后觉自己胡思乱相时,景曜竞也静静陪她枯坐着,她有些款高地笑笑,又反应过来自己戴着磊满,他瞧不见,又清了清噪,出声向景曜道谢:“好在是
寻回来了,否则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