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传承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中国人自古就不缺乏对于星空的向往。那一个个银色的点乍看不起眼,连起来却有苍龙昂首,白虎猛据,朱雀奋翼,灵龟不动之象。叶九容曾在大漠观过星,人类唯有置身于苍穹之下,才能知道自己究竞有多渺小。同样,有对比之后,才能衬出技艺的高超。对于手艺人,叶大小姐从不吝啬于褒奖,只见她冲着那个沉默如山的汉子竖起了拇指:“黄师傅,您是这个!”
唐老板可谓又惊又喜,他本来是没多少信心的,却不料自家人冷不丁出了这么个风头,尤其是在老对手面前,简直比吃了仙药还叫人舒爽。再看黄师傅难免就多了几分器重,看魏司南的眼光更不同了:好后生!生得好,眼光更好,说出的话也是有理有据,叫人钦服。同时暗下决心,待会得好生谢他。
胡翼善也没料到这只论箱收来的壶能一鸣惊人,心喜之余立刻拍板:“待会都别急着走啊,我请宵…早茶!咱们湖心亭走起…“不对!"也不知道是触动了哪根神经,本来张口结舌的老杜先生忽然就找回了舌头:“照锔瓷的做法,钉子向来只入五分,这才能保器物完全。似你这样打透壶壁,必要漏水,这只壶可是中看不中用了!”话音刚落,众人的脸色都倏地变了下。
唐老板的兴奋劲当即打了个折扣,叶九容也暗暗惋惜:果然姜是老的辣,泥、形、工、意、用,不管前面如何出彩,但凡不实用,也是输了一城。这场比赛,朱泥乳鼎壶可以说是先声夺人。出身名门,又经巧匠雕琢,精心养护。相比之下,提梁壶简直就是个屌丝。蒙尘多年,才终于有人慧眼识珠,以巧思赋予它新的生命。
就这样输了吗?
她下意识看向男盆友,魏司南的神色依旧平静,仿佛没什么可以令他动容:“中不中用,试一下就知道了!”
叶大小姐的心心一下就定了:“好,我去倒水…”“别啊,哪能让客人动手!"唐老板临门一脚扑了空,这样大起大落,按理是很失望的。
可叶九容看着他倒是挺高兴,一手提来热水瓶,边还有心情跟老杜说笑:“刚才还想着要能赢下这局,我一定劝胡老弟给壶改个名,就从北方七宿中取,叫斗牛壶!人家肯定奇怪,牛在哪呢?到时候一揭盖子,震倒一片,哈哈哈~”“这是怎么个说法?“不是叶九容不明白,唐老板这前后态度反差也太大了。魏司南倒是多少能摸着点边:“朝闻道,夕死可矣。就像你看到了一块顶尖的翡翠毛料,饱了眼福就是种胜利,不一定非得拥有!”这心态,老杜先生也不禁要点个赞:“行,你这老东西可算是越活越明白,近乎得道了!”
唐老板的手脚很麻利,一眨眼的功夫,两个壶都被满上了。受了水汽氤氲,朱泥壶显得更鲜润,而紫泥壶越见深沉。饶是老杜先生这等挑剔的,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只好壶:“下次,下次让你家黄师傅好好锔一把,咱们再决高下!”
“那是,我可不信赢不了你!"唐老板傲娇地扬了扬下巴。两位大佬正你来我往说得热闹,胡翼善却是围着展台转起了圈:“玉倌,是我眼花了吗?我怎么看来看去,也没找到漏水的地方啊!”“你眼睛没问题…”魏司南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眼见胡老板还是一门心思地玩大家来找碴,很不聪明的样子,只好又补了句:“别找了,根本就没漏水!”
又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按理说都搁置了好一会,再细微的缝也该现出端倪来。可那只提梁壶就是好端端地在那站着,苍劲、固执、不肯低头。老杜的脸上显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来:“不可能啊,这钉子是银的,跟紫砂不可能严丝合缝,这……肯定要漏水的呀!”说罢,他干脆直接把提梁壶给拿了起来,上下左右,三百六十度地打量。没有,没有,就是没有……明明千疮百孔,只靠着无数钉子架起的骨架,硬是一捧温热在怀,半点也没有倾洒出来。
唐老板也愣住了,他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输这半子也不丢人,可谁能想到黄师傅默不作声地又给出了一个惊喜。两个斗了半辈子壶的男人,此刻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抓耳挠腮地急盼着有个人来给他们解释解释。
叶九容将心比心,见不得人着急,赶紧戳了戳男盆友。魏司南本不欲出这个风头,但女友有命,不得不从:“这不是银钉…”他一说话,众人的视线都转了过来,包括黄师傅,似乎是出了道考题,等着他给出最终的答案。
于是魏司南只能接下去讲:“如果我没猜错,这是银包白铜的钉子。铜的收缩性和延展性比银更好,加上树胶、蛋清和生石灰调和的粘合剂,就算锔钉钻透了壶壁,也能使壶正常使用而不渗漏。黄师傅,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听到这,今晚总共只开过一次金口的黄师傅终于说了第二次句话:“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叶九容听着这话锋有点不对头,心说怎么着,莫非是点破了人家的秘方,坏了规矩,这就要划下道来了?
魏司南很是坦荡:“我是个玉工……”
“想不想学我的手艺?”
啪卿……叶九容循着声看过去,只见唐老板一个没站稳,往前踉跄了两步,单膝跪地上了:“您没事吧?”
“不要紧不要紧……"唐老板笑的有点尬,在杜老先生和胡翼善的搀扶下很快爬了起来,还不忘挽尊:“我…我就是有点吃惊,你们可能不知道。自从老黄到我店里,有多少人想跟着他学艺,都被撅回去了,这可是他第一回主动说要收徒呢!”
倒也不必这么夸张吧!叶九容在心里暗暗吐槽,跟着尬笑了两声。胡翼善倒是与有荣焉:“玉倌,以后你学了黄师傅的高招,我再有活可就拜托你啦!杜老先生也说:“自古英雄出少年,今天见识了黄师傅的大作,又遇到了这样有眼力有见识的后生,实在难得!”
魏司南拱了拱手,正当众人以为成就一段佳话时,只听他道:“恐怕要让大家失望了!”
“怎么不行呢?“胡翼善第一个蹦出来:“古人都说了技多不压身,你之前不是还跟着简宁学点翠嘛!”
“那不一样,"魏司南很耐心地答道:“我本来就学过金工,技法是相通的。但锔瓷对我来说完全就是门新手艺,就算能看出其中机巧,也不代表就能做。”平心而论,叶九容也希望魏师傅会的越多越好,顶好是十项全才,以后要做点什么都不必求人了。可她更尊重魏司南本人的意愿:“不错,否则怎么说隔行如隔山呢!凡事不可三心二意,不然纵使学会了也只是半吊子!”唐老板是很看好这位年轻人的,也加入劝说大军:“我看魏师傅很有天分,看他的点评便知已窥门径。只要跟着老黄再学习一二,说不定以后能青出于芷
大家各有看法,都不能算错,正说得热闹时。黄师傅直接把围裙脱了下来,向门外走去。
叶九容一个激灵:“黄师傅?你生气啦……”中年男人站在那里,如一座沉默的碑:“没有,就是有些失望.……”许是平时不怎么开口的缘故,他的声音有点哑,说话语速很慢,像是边整理思绪边说:“想跟我学艺的人确实不少,但锔匠哪是这么好做的!他们只看到了手工费不菲,受人追捧的风光。却看不到要捱过多少辛苦,寂寞,又要有多少天分,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锔匠。”
有时候,无声中道出了多少无奈和窘境。
唐老板是知道他的心思的,也跟着叹了一声:“如今的人是越来越浮躁,不会走就想飞。却不知道根底不牢,做什么都难以成功。我这间店开在这里,陆陆续续也招过一些人,但都做不久。也不知道再过上二三十年,还会不会有人知道锔瓷这门手艺。”
一番话说得老杜心有戚戚,挥着手道:“别提了,别提了……锔瓷怎么说也是咱自己的东西。好家伙,现在说起金缮,都以为是扶桑那边的技艺呢!”一片愁云惨雾中,魏司南很郑重地向黄师傅行了一礼,非为拜师,而是出于对一位真正匠人的尊敬:“黄师傅,我学艺也有几年了。今天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有几句话不吐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