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银锔和金缮
都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叶九容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又听胡翼善一言,便知道其中关窍了。
这是把生黄豆放入壶中,再注水,借助黄豆遇水膨胀的特性把壶生生给撑裂开。虽不是什么爱惜东西的做法,倒是比刀劈手摔文雅许多,且又不至令碎屑匹溅。老祖宗的智慧,着实不容小觑。
他们围观得起劲,胡子拉碴的男人却是心无旁骛,站在灯下把每块碎片都拿起来对着光仔细端详一番。
紫砂不比瓷器,虽然同样娇贵,但瓷器一旦定型,纵然粉身碎骨也不改其质。而紫砂透气吸水,会随着年深日久不断变化,宛如活物。再往下又可细分为紫泥和朱泥,不同的泥料收缩比不同,挂水自然也不一样,需要给予不同的对待。因此黄师傅看得小心,拿着碎片的手就像拂过婴儿面。作为匠人,这态度当然令人肃然起敬,但不怎么合乎待客之道。于是,唐老板眼见更尴尬了:“要不,我还是先把胡老板的壶拿来?”“好啊好啊!"胡翼善大大咧咧地点头。眼光仍盯着工作台,丝毫不以为忤。叶九容也很好奇,她是见惯了玉工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按说玉器断裂后,用金银修补也是常事。但这样四分五裂的壶,锔好后不仅能正常使用,甚至更添风雅。恕她想象力有限,一时描补不出来,正要涨涨见识。可等到唐老板将宋锦裱的礼盒捧将出来,小心心翼翼地打开,放在展示台上。第一个叫好的却是魏司南,这实在大大出乎了叶九容的意料。“真有这么好?“叶大小姐打量了两眼转台,又侧头看看男盆友,有点狐疑地发问。
唐老板店里这个电动旋转台跟珠宝店不太一样,不是一个简单的白色圆盘,而是做成了个镂空的木质台面,更能衬出器物的古朴。那个锔好的提梁壶就这样放在上头,缓缓地向观众三百六十度地展示着自己。比起方才那只西施壶,这个壶的颜色要显得黯淡许多,不是深,是黯淡。如果器物也有生命,那么西施壶大约正是少年血气方刚时,哪怕碎成了几辩,也带着不为瓦全的倔强。提梁壶明显已经走到了暮年,它破碎得太厉害了,为了使它重新成为一个整体,工匠镶嵌了无数的锔钉,密密匝匝,遍布周身。可即使已经被银钉锔好了骨架,依然拭不去风霜。它就像一个沉默的老人,固执地居于一隅,就只坐着,誓要坐到沧海桑田。任谁第一眼看到,都说不出个丑字。可要说惊艳,就满不是那么回事了。魏师傅怎么说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能让他评一个好,水准似乎不该仅止于此。魏司南正要开口,胡翼善也溜达过来了,举着拇指道:“不错,拼得整齐,总算是个全须全尾的物件了!”
其实叶九容在圈子里已经算是脾气火爆,不太圆滑的。真正的商人应该像汲古斋的主人,总是挂着笑,对老客人如数家珍,对新客人也像春风般和煦。但不管实际是哪种人,在圈中混总归有个条件,需要懂行,或者说不懂装懂。萌新代表的不是天真可爱,是好骗的韭菜。所以叶九容就不懂了,胡翼善这个非主流怎么能比萌新还招人恨。他那句话翻译一下,大约就是跟帕瓦罗蒂说:嘿~老铁,你水平不错,没走音耶!这能叫夸吗?瞧瞧唐老板的脸色,已经是白里透红,红里透青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看手中壶的黄师傅也丢下了活计,仿佛第一次看见了这些来访的客人。
“胡翼善…今年几岁了?"她隐秘地戳了戳身边的男盆友。魏司南面无表情地答道:“不知道,大概比我小个三四岁吧!”“那他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这一回,魏司南默然了,大约他也想不通平时看着人模人样的小伙伴,一开口能这么讨打。
然则小伙伴是一点也没意识到这个事的,仍然在愉快地发表见解:“当初把这堆碎片收下来来时,连外头收废品的都跟我说这指定是笔亏钱买卖。瞧瞧,这不就涅槃重生了嘛!哎,老唐,这刚锔好的壶有什么讲究没有?拿回去就能沧茶吗?要不要再养养…
正在叶九容觉得老好人唐老板要忍不住奋起时,一个声音不紧不慢地传了过来:“说得好,锔壶本来就是为了用的,偏有人本末倒置,不知所谓。小友岁数不大,倒是很有见地啊!”
这位人未到声先至的男子,年纪看着与唐老板差不多,穿着件墨绿对襟团花大襟衫,左手掌心搓两枚狮头核桃,右手托着只紫砂小壶,时不时浅酌一口。“要是给他配个鸟笼,是不是就有民国初年那味儿了?“叶九容忍不住对男盆友耳语道,等见他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就再也控制不住脸上的笑意,只能努力咳嗽了两声,妄图蒙混过去。
有人却把这声音当作了出征的号角声,比如,此间的主人。唐老板一马当先,越过胡翼善对来者道:“常言道,白日不说人,晚上不说鬼!老杜,你这深更半夜不请自来,是准备做贼啊,还是做贼啊?”卧槽,有故事啊!刚在心里夸过唐老板和煦如春风的叶大小姐使了个眼色给魏师傅,就不知道能让老好人阴阳怪气的,究竞是何恩怨。老杜也不生气,自己给自己搬了个椅子:“老唐啊,圣人说少年戒之在色,中年戒之在斗,老年戒之在得。咱们都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你怎么还是这样好勇斗狠的。要赢过我,可不在嘴上功夫啊!”“赢个……“唐老板几乎用了半生修养才把那个字给吞了下去,叉着腰恨恨道:“你且别得意,上次是我大意了。这回斗壶,咱们后天见真章!”老杜又喝了口茶,啧啧有声:“别等到后天啊,有什么好东西拿出来叫我见识见识。不叫你吃亏,这回要斗的壶我带来了,咱们先盘盘道!”“喝……不会就是你手上那个破壶吧!"唐老板可能自以为有三分讥笑,三分凉薄,四分漫不经心。
但在叶九容看来,他简直像个风箱,气得呼呼喘气。于是她又忍不住跟男盆友讲起了小话:“所以这是一个壶引发的中年危机?”这个所谓斗壶她没玩过,但想来应该跟鉴宝会差不多,大家各出一件,比优劣,论排行。很明显,唐老板已经输了一阵,因此看赢家格外不顺眼。魏司南想了想:“壶事小,面子事大。”
于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又凑了上来,胡翼善开心地搓了搓手:“哎,一直听说海派斗壶的名声,可惜无缘一见,今天可算适逢其会啊!”老唐的痛苦面具更加扭曲,而老杜的笑容更盛了些,正瞥见旋转台,索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