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旧金
小小一道竹帘，竟把店里店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外头热闹，里头静悄；外头耀眼，里头收敛。
一脚踏入暗室，叶九容下意识眯了下眼，随后瞬间又瞪大了。小小的厅堂一侧是书案，一侧则挤满了简易货架。各样看不出原型的金属和石头在上头交叠参差,笼罩着一层仿若古画的藤黄色。
“如今的废品回收站，名字起得还怪风雅！"叶大小姐纡尊降贵，拿玉手捻了捻架子上的积尘,啧啧有声道。
魏司南有些无奈地看着她，这人哪都好，唯独嘴上不怎么积德。遇上此间主人，只怕是有一场好戏。
果然，他心念才动，一把阴恻恻的嗓子就不知打哪冒了出来：“呸说谁家是废品回收站呢！”
呦呵～说人坏话被抓包了嘿！叶九容却是半点也不心虚，理不直气也壮：“哦，也没有特指,谁承认，说的就是谁吧！”有道是先声夺人，可主角却迟迟不见踪影，只磨着牙道：“你这小丫头，信口开河的本事倒强！”
“我是年纪不大，比不得你老头子黑白颠倒！"叶九容只微微一笑，弹了弹指甲,轻描淡写地回道。
论斗嘴，梁齐这样天天撩闲的都比不过叶大小姐,三两下就把对方气了个倒仰：“你…你目无尊长！”
“你倚老卖老！”
“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自己有牙，买卖象牙犯法！”
两人你来我往，隔空玩得热闹，魏司南却听不下去了，径直走到了书案边，掀起了角落那片墨绿的帷布：“先把我的事办了，再玩成语接龙行吗？谁想到这小小店堂，竞别有洞天。帷布后头赫然又是一个房间，三面博古架，中间一张工作台。几个人正簇拥在一块，打着手电看桌上的物件。这场面叶九容就很有亲切感了，挑翡翠毛料都这样。哪怕是大白天交易，也要找个黑屋子蒙头看货，好似多见不得人一样。只是此时桌上放的并不是石头，而是一堆金属残片。
其中有个穿着花衬衫，还挑染了两撮紫毛的年轻男子边往外走，边嘟嘟囔囔道：“狗嘴吐不出象牙可不是成语，那是俗语！”叶九容便知道这就是店主了：“看起来年纪不大，这么喜欢当人长辈呢！”“你也少说两句！"魏司南按下葫芦起来瓢，只觉额角一阵乱跳，无声地叹了口气，把女朋友牢牢牵在身边不放。“胡先生，一向可好？”胡翼善似乎是想还击来着，但不知道是碍于魏师傅的面子，还是怕吵输了丢脸，最终只是撇了撇嘴，没好气地背着手：“我好得很，有话快说，忙着呢！”透过窗棂的丝丝浮光，叶九容发现此人长得其实还不赖，只是衣品不容恭维，再加上那个杀马特头型。站在一堆破烂中间，仿若穿越。魏司南却好像已经习惯了这辣眼睛的一幕，面不改色地递过去张纸：“接了单新活，材料不齐，要劳烦你帮忙了！”“哟～石头不够你折腾，玩出新花样了！"胡翼善用两只指头夹着那张单子，只瞄了一眼就丢到了旁边：“不过算你运气好，刚来了批新货，等他们挑完就归你！”
说罢，朝帷幕后那群人抬了抬下巴。
店铺实在不大，这边厢说话，暗房里的人也听得清楚，便有位老者抬起头来，目光炯炯：“你也来收旧金，莫非是同行？”经他们这一说，叶九容这才反应过来，那堆其貌不扬的残片，竟然是黄金。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样的劫难，才由原本璀璨夺目变成这样灰突突的模样。“这些……就算酸洗回炉，也炼不出多少能用的料啊！"叶九容向来是好奇宝宝，特别是对珠宝，可谓敏锐度十足。当即就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查看起来。她这话一说出来，跟老者一起的几个人就知道并不是同行了，只报以善意地摇头。胡翼善却是抓到了个现成的把柄，当即促狭地嚷了起来：“玉倌，亏你一世英明，领个空子来买货，不怕人笑话吗？”空子，类似冤大头，这是春典中的切口，外人多半是不懂的。偏偏叶大小姐也是从南粤到天山，水里火里走过的人物，当即灿然一笑，撸起袖子：“好，我这个空子，今天就来砸砸你的窑！不打到你满地桃花开，你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老古话说得好，钱压奴婢手，艺压当行人。听得砸窑二字，胡翼善就知道这哄起坏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真跟个姑娘打起来以后还怎么在这条街混啊！所幸他见机极快，一溜烟躲到了魏师傅身后，只露出小半张脸，告饶道：“这位相家，是小的说错了话，且饶我这遭行不行？”相家跟空子正相反，这是夸叶九容在行呢！只可惜叶大小姐不吃这套，眉眼弯弯，看不出半丝煞气，一开口尽是刀枪剑载：“咱们压着腕，闭着火，只拿皮榔头说话如何？”
这就是不拿器械，只动拳脚的意思了。
魏司南夹在两人中间，明明一直在场，却完全想不明白事态是怎么闹成这般模样的，满脸写着无奈。
老者听着却极有意思：“你们说的莫不是春典？以前听人讲，宁舍一锭金，不传一句春，今天算是长了见识！”
“害～江湖遗存，封建糟粕，让谢教授见笑了！"胡翼善面向老者，立刻换了副脸孔，痛心疾首，仿若五四时期离家出走的有志青年。还有自己给自己拆台的……叶九容的表情颇为一言难尽，难怪魏司南不让她多纠缠，赢了这么个傻子，似乎也不是什么面上有光的事。谢教授亦有些忍俊不禁，可人家是教授啊，这时候就看出水平来了：“小胡，你这话不全对。春典这套语系的建立，一开始确是为了方便江湖人作奸犯科，避免被外人识破。但对于研究晚清到民国时期的底层生活，特别是江湖文化，是很有价值的，不能简单定义为糟粕。”“听见没，有空多读点书，有好处！"叶大小姐忍不住斜了胡某人一眼，三分讥笑三分薄凉四分漫不经心。
胡翼善气得牙痒痒，只能去瞪魏司南，竖着大拇指道：“玉倌，你从哪里拣来的宝，厉害厉害！”
只可惜叶大小姐也没得意多久，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谢教授说完胡翼善，就轮到叶九容了。
“小姑娘，你刚才说这些旧金炼不出多少有用的料，这话也不全对。“谢教授极有耐心地解说道："古时的治炼技术不能除去黄金中的所有杂质，有时为了增加硬度或柔韧度以方便造型，匠人还会特意掺入其他金属。因此要比纯度，这些残片肯定是比不上现代黄金的。但有一种用途，非这些残片不能胜任！”叶九容本就聪明，在加上刚从周老那边接了单买卖，此时灵光一点：“您是说，用来修复古董文物？”
“孺子可教！"不光谢教授笑了起来，其他几个人也跟着颔首。他们都是省博的修复师，个个有一手绝活。可在某纪录片走红前，家中亲戚甚至都闹不清这个职位具体是干嘛的。
也是，提到博物馆，大家脑子里第一个跳出来的通常是讲解员。再不济保安、保洁、周边商店里的柜姐，都比成日窝在仓库暗房的人有存在感。可观众看到的是聚光灯下熠熠生辉的文物，却不知道大部分老物件在摆上展览台前，都是“灰姑娘”。需要清洗，上色，整型，若没有修复师那双神奇的手，也只好日复一日地在角落蒙尘罢了。
简宁是谢教授的爱徒，主攻金玉器皿修复，性格爽直：“我们行内有句话叫修旧如旧，听着容易，做起来却是难。有些东西被发现时已经大卸八块，还有被涂抹上色的，更有本来损坏不甚严重，却被好心办坏事给修坏了的。对待这些器物，不仅要一一辨认，寻找出处，了解历史。更要用上原来的材质和工艺，才能做到修旧如旧，让文物的生命延续下去。”这样一说，叶九容就更清楚了。中华有五千年文明，传承浩如烟海。历经朝代变革，兵灾匪祸，水火侵袭，能完整流传下来的技艺可以说是百不存一。但只有人在，还是能想办法研究和复原。
要用到同样的材质，能去哪里找呢？只能指望这些既没有修复可能，也不存在附加价值的残片了。现代科学可以做到很多事，终究比不上这些经工匠手工锤炼的旧金，来得一脉相承。
“这也算礼失而求诸野吧！"谢老先生看着被放置在工作台上的残片，颇有几分感慨地晃了晃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