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第三十五章
今年立春早,元宵过后不久,帝都积累数月的雪,因接连的晴朗天气融化得差不多了。
原来,再想看那日的雪中红梅竞不能了。林挽碧叹道,她手中研磨新墨,面前铺开一张熟宣,脚边堆了好几把青萝刚买回来的纸伞,耳畔是亭角屋檐滴落的中咚声。
“可见还人情也得及时。"林挽碧喃喃自语道,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里被风吹得残败的红梅上,努力回想起那日的情景。所幸作为画手的敏锐度给予了林挽碧那枝红梅的记忆。
林挽碧本可以临摹聂清珏那把伞上原本的图样,但她不想,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反正聂清珏估计并不在意还的伞,甚至不在意归还与否。冬日里冷得很,后院中除了些下人,并不会有人来打搅林挽碧在亭中作画。她已枯坐了一上午,样稿终于落成。
她拾起一把伞,将其撑开放在桌上,对照着样稿在伞面上作画。总的来说,进行得十分顺利,画到第三把的时候便成了。林挽碧捏着伞柄旋转,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甚至有点舍不得还给聂清珏了。
画好图案后,林挽碧与青萝在庭前说说笑笑,围坐在炉子前,吃了两碟点心,喝了大半壶茶,待到夕阳西下之际,伞面上的颜料风干,林挽碧又刷了一层防水的涂料。
她十分享受眼下惬意的时光,姚府如今没有人为难她和青萝,说话行事都落得自在。
只是这闲适宁静仍是被打破了。林挽碧心满意足地将伞收了,神色自得对青萝展示了一番,还允诺下次也帮她也画一把独属于她的伞。这时,却有下人来告知林挽碧,有人拜访。
来的人正是红玉,邀林挽碧去夜市一叙,其实是聂清珏要见她,大抵是有些事情要交代。元宵节的前后,每逢单数的日子,夜市便会开启,当属元宵节那日最热闹,不过那几日,林挽碧忙着伤怀,实在分不出半点心思,错过了今年的元宵节舞龙灯。
她确实想弥补一些遗憾,但并不代表她想与聂清珏同游夜市。青萝倒是兴奋得很,毕竞是个爱玩的小丫头,难掩雀跃。林挽碧想,就当是陪青萝了,顺便把伞也还了。显然,她并没有觉得,在星河晴朗的夜晚执一把伞,走在人群熙攘的街道上,有何不妥。随着红玉的指引,林挽碧与青萝来到了护城河边,夹岸有不少俊男靓女放水灯,笑声连连。身处这种氛围之中,林挽碧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些。林挽碧随红玉穿过了拱桥,来到了人群更为稀疏的一边。这座拱桥名曰羡仙桥,城中娶妻之时,花轿必然是要从此处走上一遭的。似乎如此做,便可以结为“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爱侣。可日日都有夫妻因和离而大打出手。林挽碧不信这些,也并不羡慕在河边祈愿永远在一起的男男女女。没有人爱她,她也不爱任何人,这样就很好。
“红玉姐姐,他到底在哪儿啊?就不能选个近点的地方吗?"这边的灯火明显暗于对面,林挽碧怕黑,这边的路走得格外烦躁。一路上与她聊天的红玉忽而哑火了,林挽碧瞧见眼前立了个人,心里明了了:不能在背后说人。
红玉旋即开口道:“公子,林姑娘到了,我就在附近随便看看。”“红玉姐姐,你掐我干什么?"青萝不明所以地看着林挽碧,然后被红玉拽走了。
林挽碧趁着夜色朦胧,随便朝聂清珏行了个礼,不晓得是否水边上有一对咬耳朵的眷侣,她也将声音放得又低又轻:“殿下。”聂清珏原本是背对着林挽碧,转过身就看到,月光透过树梢,映照着她的面庞,她的双眸下垂,鼻子小巧玲珑,埋在黑暗里的嘴唇看不真切。也许是她的声音细腻缱绻,尾音绵长,聂清珏认为林挽碧应当是在笑的。她的皮肤白净细腻,像玉器一般匀净透亮,这是聂清珏对林挽碧的第一印象。他很认真地盯了好一会儿,直到林挽碧又重新唤了他一声,聂清珏走近了一步道:“林姑娘来了。我有些事要与你交代。”“殿下但说无妨。“林挽碧心说,就知道肯定没什么好事,难不成是邀我赏月?
“后日便要启程出发了,林将军先我们一步走了,姑娘需与我同行。想必林将军走之前已经告知了。对外,我仍会宣宣称与你一同出发,但实际上出城之后,我会另派一队人马保护你,第二日再出发。”聂清珏道。“嗯,谨遵殿下安排。"林挽碧点头应承道,她疑惑的是:这点事情找个人带话不久完了吗?
当聂清珏开始提及二人婚事的时候,林挽碧就明白了,这个太子是想敲打敲打自己。她话本子读得不少,尤其是最近,读的是些和历史相关的话本子,晓得这是上位者的驭下之术。
近来,林挽碧想得很明白,平常人家的夫妻是夫妻,而太子与太子妃之间,本质上是上下属的关系。
这种时刻,作为下属应当表表忠心吧。于是林挽碧对聂清珏道:“殿下,今后臣女定当事事为殿下尽心,为东宫尽心,整个北宣,殿下从今往后便是臣女的依靠。”
林挽碧心想,似乎说的有点过了吧,难怪聂清珏听完之后微微皱起眉头道:“我觉得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臣女愚钝,殿下莫怪。“林挽碧认为自己一定是猜中了他的心思,他才这样说的,上一个猜中了主子心思还非要说出来的人是杨修,所以杨修被处死了。这种时候,还是转移话题得好。于是林挽碧将手中的伞拿到聂清珏眼前晃了晃,“殿下,上回借我的伞,被我不小心弄坏了,这是一把新的。”聂清珏原本是想告知她前路危险重重,见林挽碧这幅单纯懵懂的样子,也懒得和她说明其中的厉害关系了。她嫁到东宫来,他护住她周全便是,不必让她接触东宫背后的脏东西了。
聂清珏从林挽碧手中接过伞,视线落在了伞面的图案上,问道“这是你画的?”
林挽碧点头默认,“殿下是如何看出来的呢?”“上面的涂料有点没干,沾到我手上了。"聂清珏垂眸,他眼看着林挽碧的表情由平淡变为慌张,细长的蛾眉微微蹙着,几缕碎发在晚风的吹拂下轻点着洁的前额。
林挽碧闻言,着实是慌乱了,她还真是笨蛋,一晚上都在得罪这个太子爷。脑中的理智撤退的短短一瞬,她掏出袖中的丝帕,径直抓起了聂清珏的手,胡乱地擦了起来,嘴里不听地念着"抱歉",神思归我的时候,林挽碧悲哀地发现,此举似乎更为不妥,那涂料沾到手上岂是手帕擦得干净的,手上一僵,那方丝帕便掉到了地上。
我刚刚在做什么,我拉了他的手?林挽碧彻底崩溃了,僵在原地,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离开这个美丽的人间了。聂清珏蹲下身,替她捡了起来,又递到她手上,两人的手指又难免触碰,林挽碧的举动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他亦有一丝慌乱。她的手好小啊。聂清珏心想。但他嘴上说:“你的手好凉,早些回去吧。伞我收下了,多谢。”
林挽碧嘴角牵起,露出个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眼神却躲躲闪闪,尴尬地说:“不用谢,那我先回去了。“她认为自己不太清醒,再和聂清珏纠缠下去,不知还要出多少乱子,她十分感激聂清珏给他找了个台阶下,就朝他鞠了一躬,转身准备离开。
“天色晚了,我送你。"聂清珏觉得自己十分理解林挽碧害羞的心理,但想到那日雪夜,她险些被绑架,他实在放心不下。于是,聂清珏和林挽碧并行,红玉和青萝在身后跟着,踏上了归途。方才还不觉得,站在桥上被河风吹着,林挽碧才发现自己的脸热得不像话,旁边的聂清珏身材高大,走路仍然端着一副架子一一平视前方,昂首挺胸。她偷偷偏过头,想瞧瞧聂清珏是否面色如常,可惜自己实在太矮了,只瞄了一眼他的肩膀就迅速收回了视线。
一路上,两人没有什么话讲,他们一起走过了羡仙桥,又穿过已经空了大半的夜市,但依然又不少人朝他们二人侧目。林挽碧不知哪里来的胜负欲,想分辨那些目光是投向自己还是聂清珏的。比较了一会儿,林挽碧就自暴自弃地想,聂清珏确实长得很漂亮。回姚府的路其实不算远,林挽碧却走得格外煎熬,终点就在前方,她如蒙大赦对聂清珏道:“殿下,臣女到了,就送到此处吧,多谢你送我们回来。“她尽力地克制住语气中的兴奋。
聂清珏默许了,不过他并没有立马就走。他的前方是林挽碧远去的背影,身后的天空中高悬着一轮皎月,而他置身二者中间。他缓缓撑开了那把伞,借着月光他看清了一枝红梅在伞面上延展。聂清珏对书画一事上热爱,他晓得画成这样有多难,他断定林挽碧一定花了不少心思,这一把远比原本的那把珍贵。
一旁的红玉震惊地揉了揉眼睛,又重新看了看眼前的情景:太子殿下居然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