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第44章
今夜风雾太重,天上毫无星月之光,院中灯笼被吹熄了大半,但半夜三更,守夜的仆婢怕动静太大吵醒小姐,便没有轻举妄动,廊上两名婢女守在门边,手中各提一盏羊角灯,那灯火朦胧,映照婢女疲惫的眉眼。暗红的雾悄无声息地撬动窗棂,顺着缝隙飞浮而入,淡淡的金芒紧随其后,屋中桌案上唯一的烛火照见阿姮凝聚的身形,她身边金芒流转成一个白衣少年。
屋中昏昧极了,不远处那张床榻上罩着一层淡青色的绣帐,帐中一道纤瘦的身影背对他们而卧,呼吸平缓。
阿姮往前几步,脚上的鸳鸯绣鞋时不时从裙摆中露出,她在床前站定,绣帐无风自扬,轻纱曼曼,她暗红的眼睛看向卧在锦衾中的谢朝燕,她长发散垂,似乎熟睡,但眉头却是皱得很紧,阿姮的目光下移,只见她露在被外的手也无意识地紧紧攥起,不多时,那双紧闭的眼睛滑下来两道湿润的痕迹。阿姮伸出手指,冰凉的指腹轻触谢朝燕的脸颊,谢朝燕浑身立即一颤,却并未从睡梦中醒来。
“她在哭,那她一定很伤心。”
阿姮将手指在谢朝燕的被子上擦了一下,转过脸,看向程净竹:“你说的梦,我们要怎样进去?”
阿姮其实不太懂人类的梦到底是什么东西,也许,就像万艳山上,那些人因没骨花而经历的幻境?
真真假假,扑朔迷离。
程净竹扫了一眼四周,只见淡淡的雾气浮动,而榻门外婢女伫立的身影纹丝不动,很显然,阿姮已经将这室内与外面彻底隔绝。“你必须答应我,入梦后,不许伤她一分一毫。”程净竹说道。
阿姮挑眉:“怎么?就算是在她的梦里,也不许我杀她?幻境都是假的,我真伤她,她也不会死。”
“梦不是幻境,是一个人的所求所欲,所思所想,梦是基于一个人的现实世界而构筑的精神世界,"程净竹单薄的眼皮轻抬,“你作为入侵者,在她的梦中伤她,便是毁掉她作为一个人的精气神,就算不至于丢掉性命,也会因你的行为而元气大伤。”
“哦,"阿姮点点头,明白过来,幽幽道,“所以你明知道有入梦这样的好办法却不肯告诉我,你是怕我毁了她的元气啊。”阿姮缓缓朝他走去:“小神仙,你觉得这样公平吗?我瞒你,你便骂我,那么如今你瞒我,你说,我又该如何对你呢?”“是你先对谢氏女动杀心,"程净竹瞥她,“你自找的。”阿姮一顿。
真是好一句“你自找的”,阿姮气笑了:“你们人类比起妖邪精怪,不过是朝生暮死的浮蟒而已,死算什么呢?再轮回不就好了?”“是吗?”
程净竹淡淡道:“那么璇红呢?你觉得她为何不愿?”提起璇红,阿姮嘴角的笑意忽然一滞。
人类总会有很多她不理解的东西,譬如峣雨的义无反顾,再譬如璇红的永远消失,还有晴芸那样的鬼女们,她们宁愿为风为雨,也不肯再为人。风雨有什么好的?
“既然都是我自找的,那么你又为什么改变主意,带我入梦?”阿姮硬邦邦地说道。
“我看得出来,你是真的很想得到孟婆许给你的东西,“程净竹说道,“今日你在马车中对她们也并非是杀心未灭,你只是想逼她们承认。”阿姮明白过来,他知道她今日根本没有要杀谢氏女的意思,所以他才断定,孟婆许给她的东西对她来说很重要,也因为孟婆的承诺足够重要,他确定她不会再动谢氏女,所以才会向她道出这入梦的解法。“小神仙真聪明。”
阿姮笑起来,那笑意却不达眼底:“所以你带我入梦的条件是我不能再隐瞒你任何关于火种的消息?”
“阿姮姑娘明白就好。”
程净竹说道。
孤烛燃在案角,火光摇摇晃晃,铺了一层昏昧的光影在绣帐前,分割阴阳,阿姮在灯影里,而程净竹几乎整个人都融在阴影里。“我可以答应你,但你今天让我很不高兴,既然我们是合作的关系,"阿姮盯着浓暗阴影中的人,她很快扑了过去,“那你是不是应该先给我一点……“好处"两个字还没出口,阿姮便见他雪白的衣袖一扬,紧接着她额头多了一张东西,那东西略微遮挡了点她的视线,昏暗的光影里,她辨出那符纸鲜红,极为凛冽的清气含混其中,芳香的血气浓烈到她立即口干舌燥,点点金芒流转,更刺得她双眼模糊。
阿姮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爬上她的手腕,阿姮凝神看去,只见银尾法绳一端环绕在她腕上,凝成个十分坚固的镣铐,而镣铐的另外一端则是另一只银色销铐稳稳地锁在少年冷白的腕骨。
“人类的梦境并不连贯,时常散碎成片,为避免你我各自进入不同的梦境碎片,只能如此。”
少年淡色的唇开合。
阿姮忿忿盯着,下一刻,她的身影与程净竹的身影顿时化为轻烟,无声侵入床榻上谢朝燕的眉心。
绣帐翻飞,孤灯陡灭。
夕阳如炽,霞光万顷,竹篱上红绸尽展,茅草院门边左右排开数名奴仆,他们腰系红绸,身板直挺,一张窄案斜搭在门口,一名身穿灰布袍子,戴漆黑幞头,身边一小仆接到贺礼,他便落笔记录。“乖乖!赵家果真是大户人家,咱们村儿里何时见过这样的阵仗?你们瞧见没?那赵府管家腰带上都镶着玉呢!”
一名等着送贺礼进门吃酒席的村人对身边人说道。“我看哪,温老汉他真是给他儿子积了善缘了,若不是他,他们家荣生怎么可能讨得来赵家小姐做媳妇?你们没看这些天那温老汉笑得合不拢嘴,我看他们温家从今往后就算是大富大贵了!”
有人说道。
“都说赵家书香门第,那位赵小姐更是饱读诗书,听说还生得十分貌美,”一妇人压低声音,语气有些复杂,“她嫁给温荣生,怎么看都不相配吧…”“你快闭上嘴。”
她丈夫听见了,瞪她一眼:“今日是人家的大喜之日!”阿姮站在人群中,听见这些面目模糊的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人家的是非,转头又笑容满面地送上贺礼,说几句漂亮话,便进门去吃席。“赵小姐,”阿姮转过脸,“是她吧?”
“应该是。”
程净竹说道。
阿姮透过敞开的门扉,看见这间不大的院子里挤满了酒席,那些人都入了座,桌上荤素珍馐,应有尽有。
“我也想吃。”
阿姮说着,拉住程净竹的衣袖,快步走过去。门边的小仆抬起头,与阿姮四目相对。
阿姮转过脸,见旁边摆放堆叠的贺礼,她明白过来,但摸摸身上又什么也没有,她干脆将食指上用红线穿起的霞珠放到案上。程净竹垂眸瞥一眼那颗霞珠,目光落到阿姮的后背。阿姮莫名觉得后颈一寒,她转过脸,对上程净竹那双波澜不惊的眼,仿佛方才所有只是她一时的错觉。
那小仆不识货,但赵府的管家却辨出那小小一颗珠子绝非凡品,他停下笔,看向面前这一对少年少女:“二位贵客可是远道而来?”“是。”
程净竹说道。
那赵府管家立即起身,目光似乎在他们二人之间的银色镣铐间凝滞了,程净竹言辞清淡:“我们行远路,多凶险,如此方不至于失散。”那赵府管家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哦理解理解。”随后,对他们两位作揖:“贵客如此重礼,我代主家感谢二位,不知这位公子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