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云山观只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道观，入观的弟子寥寥。此刻这么一看，十几个年轻人围在他身边，却也叫他生出桃李满枝的完满之感。一阵清风吹过，扬起云山道人苍白的额发，他忽觉全身又充满了气力。云山道人站了起来，目光宁静深邃，不见半点浑浊。他道：“为师没事，你们也都别哭了。待在这里，我去取些东西来。”说罢，便往院外走去。
这回小云观的年轻道士们如何敢再安安稳稳待在原地，纷纷跟了上去。见状，芜清璃一行也出了院子，紧随其后。云山道人并未阻拦，只捋了捋胡子笑：“也好，也好。”众人很快到了云山观主殿前。
云山道人走进殿内，自三清像后取出一个布满灰尘的匣子。他轻轻吹了吹匣子上的灰尘，冲大徒弟招了招手：“颂儿，来。”柳颂有些疑惑，走上前去，在三清像前跪了下来。“伸出手。”
柳颂虔诚地将双手举过头顶，匣子里的东西便被云山道人取出，交到了他手中。
柔软的触感叫柳颂不由得一愣。
他抬起头将手中的物件收入眼中。
一身崭新的、叠放整齐的观主道袍，并一把雪白的拂尘。似是意识到什么，柳颂鼻头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师父……
“颂儿，从此刻起，你便是小云观的新一任观主。”“师父！”
与柳颂的惊呼一同响起的，还有殿外众弟子的声音。云山道人却只是抬了抬手止住众人的声音，继续道：“从今往后，便是由你们守着这座道观了。纵是为师不在，也要潜心修行，切莫贪玩。”说到此处，他像是看不到在场所有人的不舍与眼泪一般，一挥袖道：“都回去休息吧，明日卯时起床，早课由你们大师兄督训。”又看向谢惊尘一行：“几位客人也早些歇息吧，不必想太多。”“去吧，去吧……”
云山道人说着，径自转过身去，于三清像前上了三炷香，而后如平日一般在蒲团上坐下，静息入定。
所有人都没有走，却也没有一个人再出声。与柳颂一样，小云观所有弟子都原地盘膝而坐，陪伴云山道人。今夜格外静谧，月光也格外明，以至于枝头的鸟雀开始梳羽鸣啼，所有人才恍然觉出天光微亮，已是卯初了。
柳颂抹了把脸，强忍着眼泪，对着云山道人的背影道：“师父，我带师弟们做早课。”
没有声音回应。
柳颂起身，挺起身板转向众人，道：“所有人都到齐了吗？亦洺，你点点人数。”
“大师兄，都到了。”
“好。“柳颂深吸一口气，“今日早课念诵《太上清静经》。”众人抹了眼泪，正色齐诵：“老君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小云观弟子们的念诵声如洪钟般传遍了整个山头，余音阵阵回响。倘若细听，便能听出那声音中的颤抖与哽咽。“常之道，悟者自得；得悟道者，常清静…方夫人看着此时的情形，悲痛愧疚不已，她与芜清璃、谢惊尘一样，是念过这经的，便也同他们一样，跟着一齐念诵。李银花的心绪并不比众人平静，她没有机会识文断字，不懂经文其意，却也跪在地上磕磕绊绊跟着读，泪水都打到了怀里的婴孩面上。方夫人身边，方文喻眼眶通红，不见一滴眼泪，抿着纯一言不发，猛一看去，很像个铁石心肠的孩子。
只是临近念诵结束时，他挣脱了方夫人的手，在殿外长长叩了三个头。起身时，石砖上多了一抹水痕。
“……神升上界，朝拜高真。功满德就，相感帝君。诵持不退，身腾紫云。”经文念诵完，柳颂顿了顿，才转身走回主殿中央，躬身道：“师父，早课做完了。”
依旧没有回应。
柳颂攥紧了颤抖的手指，勉力保持神色无异，转到云山道人身前。“师父？”
云山道人阖眸浅笑，似是入定姿态，可柳颂伸手探去他鼻尖，已经察觉不到一丝呼吸。
柳颂扑通一声跪倒在云山道人身前，强忍的泪水终于压抑不住，悲痛道：“师父一一”
其余弟子也跟着冲了进去，口中呼唤着云山道人，像是将希望寄托于言语，仿佛他们再唤一声，那白发苍苍的老道人还会再次醒来，在这小小一方道观里观花看树，教他们道法。
芜清璃与谢惊尘身处众人之间，心中不免唏嘘，却同时感觉到一阵眩晕。身体开始变得极轻，脑袋嗡嗡作响，与此同时，视野与听觉也变得模糊混乱。很快，他们便什么也看不清、听不清，被重新吸入无意识的虚空之中。“师妹？”
再次恢复意识时，芜清璃听到的是裴幽见的声音。她有些疑惑，缓了缓神，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床边坐着裴幽见。怎么这么像她第一次见到二师兄的场景？
芜清璃很快料定她还在幻境之中，而眼前的一切正是幻境的又一次回溯。可这回他们不是没死吗？
脑袋里乱糟糟的，芜清璃也没空一一梳理，她只知道此时此刻，她脑袋里最重要的一个念头就是：先找到谢惊尘。
根据前两次幻境来看，谢惊尘一定就在她不远处。于是芜清璃一咕噜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师妹？"裴幽见面露讶异，“你怎么了？”“二师兄，我等下再跟你解释，我得先找谢…话未说完，房门忽然被推开。
只见谢完搀着谢惊尘站在门外，故意提高嗓音，挤眉弄眼道：“我就说吧，你清璃师妹好着呢。”
又对着芜清璃与裴幽见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哎，我也不想打扰芜师妹休息，可谢惊尘不依不饶，说什么都要先看一眼芜师妹。”芜清璃震惊，与谢惊尘面面相觑。
她愣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此刻再仔细打量周遭环境，才发现她所在的地方并非她以为的幻境，而是临江城的客栈。
她看向裴幽见，欣喜又急切地握住裴幽见的手：“师兄，你是真的二师兄吗？”
裴幽见失笑：“自然，这不是幻境。”
旋即温声道：“多谢你，师妹。”
芜清璃沉浸在喜悦之中，从床上蹦了下来，也不穿鞋，赤脚跑到谢惊尘跟前，握住他的肩膀激动道：“惊尘师兄，我们出来了！”谢惊尘轻笑点头：“对，出来了。”
“我们没死，真是太好了……
说到“死"字，芜清璃声音一顿。
她想到了云山道人，那小道观里的隐侠。
谢惊尘也想到了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