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Chap.58
施嘉莉在钢铁厂的几条生产线上走了一遭，边视察边由各位项目经理向她汇报恒钢当前正在推进的项目进展。原本她并不指望自己能听得明白，不想听着听着，又得到意外的惊喜：无论是钢种，,还是具体的工艺与产品，对她而言大都不算陌生。她先前学习飞行器制造，对机械设计与金属热加工有过基本了解，如今在钢铁厂内听见这些熟悉的名字，热腾腾的心情就如遇见了旧友似的。不过只暗自窃喜了一会儿，施嘉莉便将自己“敲醒”。作为恒钢的大老板，实在不该为认识一块零件而沾沾自喜，她真正应该做的，是保持清晰的头脑与长远的眼光，去指挥，去决策。
她便不再过分留意那些微末的东西。
这几位汇报的项目经理算是施嘉莉的“熟人"，曾在过年时到施家拜过年，昨日的追悼会上，他们也作为恒钢的员工代表出了席。施嘉莉知道他们是施承良一手培养起来的，尤其是其中一位姓汪的，与施承良在德国同一所学校念同一个专业，算是师兄弟，便对他们十分客气。不过施嘉莉摸不清他们对自己的态度，似乎还算恭敬，但有时看过来的目光中又流露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轻视？质疑？看笑话？总之似有若无的。
施嘉莉知道他们多少会有些想法，便不往心里去，只要他们汇报得还算认真,对那些情绪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从一个生产热轧钢筋的车间内出来，一行人又来到一个平炉车间。那位姓汪的经理抬起一只手，以一种展示的姿态舒朗笑道：“这里便是我管辖的车间了。施小姐可以看到，这里的景象与其他车间并无二致，只是生产的产品略有不同罢了。"他笑着叹了一声：“哎一一钢铁厂就是这样，到处都是钢花四溅，到处都是炼钢工人挥汗如雨，我都怕施小姐看腻了呢。”施嘉莉淡淡瞟过去一眼。
他们都还称她为“施小姐"也就罢了，现在连汇报工作都开始搪塞了。她面上神色未变，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等候他的下文。汪经理似乎没有想到她会不接腔，脸上露出极轻微的异色，不等人发觉便迅速隐去了。他也不声不响地看着她，几秒后，忽然大幅度地笑了一下，目光逼人，直接道：“施小姐觉得呢？”
“你在敷衍我么？"施嘉莉带着淡薄笑意反问。汪经理笑容僵在脸上，看上去有点难看，仍目光沉沉，嘴上却说：“怎么会？我只是怕施小姐初来乍到，会不习惯这里的环境，毕竞我们都知道施小姐是被施董娇养着长大的，想着……若是施小姐累了，可以先休息一下。”施嘉莉听他搬出父亲来压她，心里不由得冒出火气，只是克制住了，不起波澜道：“劳你费心。只是我在自家的厂子里，总不至于累了也不敢说。”“哎。“汪经理短促地应一声，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玳瑁眼镜，又远远指向炉内钢水，介绍道，“这是恒钢目前正在进行的项目中最大的一个。也是为国民政府供货，生产桥拱的连接器。此项目自今年七月下旬启动……”施嘉莉不再去理会他的挑衅，望着那炉子专心听着。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三次在项目经理口中听到“为国民政府供货”几个字了，不免多留心。她一直知道父亲与政界人士关系匪浅，却从不知国民政府是恒钢的最大客户之一。细想也是，国民政府想要兴建土木、想要发展军事、想要拉动制造，哪一样不需要大量的钢材呢？
如此一来，她倒是有些怀疑施承良在她生日时为邬城政府捐赠一百万大洋的用意了。若这笔钱真的被用来建设学校、铁路、航运，邬城政府就会向施家购买钢材…对施承良来说，他不光得到了更多的财富，也收获了名誉；对邬城政府来说，省下一笔钱的同时，也落得了好名声。双方皆名利双收一一原来是这么个合作方式。窥探到一点儿生意场上的游戏玩法，施嘉莉眉梢微动，觉得有些意思。看完几条生产线后，施嘉莉心里有了个底，不过给不出什么指导意见，便装模作样地做出一番勉励。结束后，她特地跟几位项目经理说自己要用一下电话，他们便将她请到办公室里去。施嘉莉当着他们的面儿拨给了李秘书，叫他通知恒钢的其他股东，明天早上十点要开股东大会。她就是要让他们看清楚，如今是谁在掌控这个公司。从钢铁厂回来，天色已晚。施嘉莉坐在汽车里，觉得疲累，回想一下，这似乎是她第一次花整整一个下午时间去做一件事，连念书都没有这么用功过。她倦倦地靠在汽车椅背上，又开始反思，不知道自己的举动是不是太过稚气了，像个睚眦必报的孩子。
罢了，左右她是不肯吃哑巴亏的，若是重来一次，她肯定还会这么干的。反思很快结束。施嘉莉回到家中，叫厨房做她爱吃的奶油酥鸡和豆浆油条冰淇淋，并吩咐佣人将晚餐送到楼上她房里去。佣人丫头有些惊异：未婚的小姐，哪有在自己卧房中用饭的？太太生前也只是会在卧房中用早餐而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去求助芳姨，芳姨道：“如今她是家主，她吩咐你做什么，照做就是了。”
话虽这么说，芳姨却有些担忧，怕嘉莉是无法接受一个人在餐厅里吃饭，才叫人把餐食送到楼上去。施嘉莉用晚餐时，她便在一旁服侍着，见她吃得还算香甜，才稍稍放了心。
第二日太阳初升，施嘉莉开始学着父亲的样子，在这个时分离开家门，前往公司。
她明明那样恨她的父亲，可他猝不及防地死了，叫她没法恨了。她与父亲的关系就是太动荡了，所以浑浊，如今它归于静止，那恨意便渐渐沉了底，一眼望过去，只剩下清澈的爱了。
她可以爱她的父亲么？她不知道。或许会对不起她的母亲。汽车在恒钢大楼前停下。施嘉莉下车时，楼下竞还蹲守着四、五位记者，还好她带着保镖，顺利地进去了。施嘉莉搭乘电梯来到楼上，从电梯打开的那一刻起，便在脑中浮想着施承良每日来到这里时的样子，这种感觉就像是被父亲带领着。
李秘书的办公室也在这一层。见到她过来，他迎上来笑了笑，一张口却卡了壳：“施小…施…董来得这样早。”
听他改了口，施嘉莉心中愉悦，反倒卖起乖来，故作成熟道：“待股东大会开完，你再改口也不迟。"说完，她径直走向施承良生前的办公室。比起施承良的书房，施嘉莉对这间办公室不甚熟悉。从前她极少来这里，觉得无趣，除去那次为了矿工的事来找父亲帮忙，她只来过这里一次。那还是她十四岁的时候，与陈端玉结伴去游乐场玩，路过这里，她为了炫耀，主动邀请陈端玉进来参观。那时在她眼里，施承良还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带给她所有荣耀如今她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继承这份沉痛的荣耀。李秘书送了茶水过来，同时带过来几份文书，妥帖而谨慎道：“这些是前董事长离世时，未来得及处理的合作意向书。尽管突生风波，这些公司也没有打消要和我们合作的念头。文书都在这里了，请施小…施董过目。”…还要继承他的工作。
施嘉莉眼皮一跳，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有重大的事务要处理。她瞥一眼文书扉页上的项目标题，顿时觉得头疼，却不能表现出来，只得不动声色地接过，随手翻了翻。
李秘书站在一旁，诚恳道：“这些文书都代表着前董事长为公司积累的好信誉。其他公司不能做的产品，我们能做；其他公司也能做的产品，我们能做到最好。这是前董事长的原则，绝对为客户保证产品质量，哪怕需要牺牲公司利益来保全客户利益也在所不惜。正因如此，前董事长管理公司这么多年，从未收到过诉讼。”
施嘉莉抬起眼睛，知道李秘书正将施承良的管理理念传递给她。“他的确是这样的人。"她浅浅地笑，回应道。只是回应时心脏骤然有些缩痛。她不明白，一个连客户都不愿欺骗的男人，为何会那样狠心，欺骗他的妻女。
李秘书退出去了。施嘉莉强迫自己从情绪中抽离，仔细翻阅起文书来。纵使有些地方看不明白，但也能看得出他们需要的产品、数量、报价等各项信息。其中最大的一笔单子，来自北平的一家大型轮船公司，直接给出了一千三百万的报价。
施嘉莉心里涌出些激动，将其他几份文书暂时搁在一边，单独研究起这一份来。
十点时，李秘书过来敲了敲门，提醒她股东大会的事。施嘉莉起身来到会议室，意料之中地又见到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一起向她看过来，面容不似往日见到她时那般慈爱，那眼神里的内容她却同样熟悉，甚至比起项目经理们，他们更是掩饰都不掩饰，见到她过来，仍岿然不动地坐着。施嘉莉在长桌主位上坐下。
她的视线从他们身上一一掠过，时不时碰上他们的目光。这一刻，她恍然发觉，这就是她自幼时起便想要得到的东西一-目光的聚集，全部的关注。他们终于将注意都放在她身上了，不是因为出丑，而是因为她手握着这家公司的最高权力。
她便一点儿都不介意那目光里的内容了。
再说，今天叫他们过来，也只是走个过场。她想要继承施承良的股份，得他们点头才行--不过他们只能点头，否则就要买下施承良的全部股份，谁又能做到呢？
施嘉莉整个人都舒展起来，简单地在股东们面前追忆了一下施承良，同时向他们表达了感谢，而后直截了当地提出由她继承施承良所有股份的事，轻缓扫视一圈，询问有谁反对。
股东们不言语，带来无形的压迫。施嘉莉知道，他们在用沉默给她一个下马威，便也不急着开口。这时，一位姓庄的电影公司的老板长叹了一声，面色不虞道：“自施老板出事以来，恒钢股价大跌，至今萎靡不振。作为股东之一，我可以说是深受其害。看不到未来的投资还有什么意义呢？所以，今天趁着各位者都在，我想正式宣布从恒钢退股。”
施嘉莉心中微微一震，没有想到还会另生风波。恒钢股价暴跌的事她是知道的。究其根本，就是施承良去世后，投资者担忧而恐慌，不再看好恒钢的发展前景。
股东们互相看了看，交头接耳起来。施嘉莉心中慌乱，又竭力控制着面上表情，想要表现得镇定，却只显得木然，向那电影老板道：“恒钢突遇变故，导致股价下跌，这是正常的事。事实上，恒钢的客户还在，只需等恒钢再次步上正轨，投资者对恒钢的信任便会回来，那么股价涨回来是迟早的事，庄老板何必操之过急？″
庄老板闻言嗤笑一声，摇摇头，并不言语。见他这个态度，施嘉莉也不愿再劝，声音有些冷了：“那么庄老板是打算减资呢，还是转让你的股份？”
庄老板笑了笑，向其他股东道：“有哪位老板愿意接手我的股份么？”众股东又不说话了。
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接手"烂摊子″呢？施嘉莉压力陡增，几乎立刻明白过来，他们用最无声的方式，告知了她一个最残酷的真相：根本没有人看好她，没有人相信恒钢会在她的带领下发展起来。
在真切的利益面前，他们的反应比他们的眼神还要真实。会议室里安静半响，施嘉莉忽然道：“那就转到我名下罢。”她到底是坐在这个位置上了，无可逃避。既然没有人支持她，那么，就让她自己先给自己送上一份支持罢。
签过“股权继承”与“股权转让"的合同，施嘉莉从会议室里出来，心里极其不爽快，连带着头脑都有些混沌。
直到返回办公室中，看到那份价值一千三百万大洋的文书，才一下恢复清醒。
她相信，若这笔单子谈成了，也会给那些瞧不起她的人一个下马威的。施嘉莉又拿起那份文书，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那薄薄的几页纸差点被她的手指磨透。
确定自己没有遗漏任何一个细节后，施嘉莉终于将其放下，准备叫技术部、财务部、市场部的负责人过来，做项目评估。若是技术可行、风险可控、利润空间够大，就可以回复对方，签订合同了。她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筒，就要叫李秘书进来，正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敲响。正是李秘书过来了，进门后便急切道：“北平的巨力轮船公司方才打来电话，说要取消订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