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Chap.57
施嘉莉渐渐从崩塌的情绪中抽离出一丝冷静。李岘祺父亲毕竞是国民政府的一位总长,尽管不是商界人士,但看问题的眼光怎么都要比她这个十九岁的青年要全面、深刻。他那一番话是为了叫李岘补看清局势,与她分手,听起来的确是一种恐吓,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又何尝不是一种指引呢?
是的,她得一步一步来,先去了解施家的商业版图,再将父亲积累下的客户与信誉转移到自己手上,有了实打实的权力,才好建立自己的管理模式。在此过程中,她尤须注意两点,一是内部斗争,二是外部围剿。虽说她仍不知具体要如何去做,但总归有了些方向。于是她的声音也比方才坚定了些,更细致地向李秘书吩咐道:“我要恒钢近十年的发展概况,尤其是近五年的经营范围、管理与人事变动情况、财务情况,以及近三年的行业情况、公司业务、战略规划,当然,若是有商业纠纷,也一并报给我。至于名下其他产业,你简单做一个清点,而后叫各自的经理分别写一份报告给我……对……那些不用你管,吩咐下去即可……嗯,明日一并给我。”挂掉电话,施嘉莉轻缓地吁出一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反正是莽撞又强装镇定地迈出了第一步。那就走一步看一步罢,怎么都比待在原地发愣要好。
想着,她又拨了个电话到半山别墅,吩咐覃伯把父亲的律师及公证处的工作人员请过来,做一个遗产清算以及公证过户。做完这些,她身子忽地哆嗦了一下,仿佛终于有了点前进的实感。恍惚间一抬眼,才发现李岘祺还站在她身前,阴恻恻地盯着她,像一条被冷落的狗。以后她该如何在生活中放置他呢?施嘉莉情不自禁地想。他不是正常人。他经常大费周章地做出些放浪的举动,而后行憨纯之事,正如昨夜他闯进她的卧房,却只是贴着她睡了过去。当发现真相的那一刻,她愤怒不已,却又在内心深处升腾起一股不可名状的爽然。她恨他这样肆无忌惮,又贪图他的痴恋占有,真如养了一只野性的狗儿。既是养狗,为何不养听话些的?方峪祺纯挚善良,她不用担心他会反咬她一口,更何况他本就是她心中所爱……
施嘉莉想到这里,才蓦然反应过来,昨夜李岘祺之所以会失序,是因为意识到了她又站在了抉择的路口。
当初她与方峪祺分手,是迫于施承良给的压力。如今这重压烟消云散,她完全可以抛弃李岘祺,继续跟方峪祺在一起。他害怕被抛弃,才罕见地、失态地动怒,对她说出那些类似于"吃醋"的话。随后他又直白地挑破她现在的处境,就是想要告诉她一一“选我。”
“我比方峪祺更有用。”
是啊,他比方峪祺更有用。施嘉莉不由得垂了垂眼。她胸前微弱地起伏了下,又抬起眼来,静静地看向李岘祺。他还在盯着她,瞳仁浓黑,半湿的头发却让他看起来有几分脆弱,于是施嘉莉轻轻抬起一只手来,似是请他将她从沙发上扶起,同时开口道:“送我回家,好么?”李岘祺的目光缓缓下移,移到她那只手上去,又再次盯上她的眼睛。缓缓地,他也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轻触上她微凉的指尖,继而屈指相握,将她的手牵到自己面前,试探地,迟钝地,碰上他的唇。她在孝期的缘故,他没有造次地吻她,只是浅浅地贴着。他那样长久地凝望着她的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仿佛在无声地逼迫她与他对视。她的眼底只映出他一个人的影子,只有他,全都是他。“你知道我是谁么?"他微声向她确认。
施嘉莉心头忽地炽热,喃喃答道:"李岘祺……你是李岘祺。”他终于弯唇,悄无声息地笑了。
约莫三十分后,李岘祺将施嘉莉送回半山别墅。二人从车上下来,李岘祺看那巍巍的白房子一眼,问道:“要不要我陪你进去?"施嘉莉摇摇头道:“我自己可以。你快回学校罢,落了这么多天的课程,小心终期考不到第一了。”李岘祺又恢复到从前那副得意样子,从喉咙里笑了一声:“倒也不必杞人忧天。如果我不够聪明,我父亲就不会看重我。你知道的,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最害怕的莫过于后代是个笨蛋,撑不起父辈的荣耀。”施嘉莉乜他一眼,转身走向白房子。
这时,李岘祺突然在她身后出了声,嗓音清朗:“对了,以后记得叫我阿岘。”
施嘉莉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只收紧了手指,一步一步地走进了花园里。白日里的洋房没有鬼寂之感,仍显得端庄漂亮,富丽堂皇。然而施嘉莉心脏还是缩了缩,穿过门廊时,又想起那个凄冷雨夜,她跌撞闯入别墅,在客厅里看见双亲的尸体。
都过去了一一
她抖着唇告诉自己。
强行把心底涌出的所有哀恸压回去,施嘉莉僵着面颊与脊背,稳步走进白房子中。见到她回来,正在各处忙活的佣人们都忍不住停下来看向她,覃伯正与芳姨说着事儿,也双双回过头来。
“小姐……“二人齐齐上前。
施嘉莉努力撑起一个浅薄的笑,向芳姨道:“芳姨,我待会儿要见客,你去帮去衣柜里找一找那件金扣西装。"芳姨愣了愣,随即"哎,哎"两声,忙上楼去了。施嘉莉又看覃伯一眼,示意他跟她过去。施嘉莉推门走进施承良生前的书房。书房里的一切还是那样熟悉,黑色的书柜与桌子,墙壁上悬挂着几幅名家真迹,台灯罩子上镶着玛瑙片……这些死物看起来竞像是活着的,仿佛下一秒施承良就会进来,坐在桌前开始工作。她咬下唇一一怎么会过去呢?
她这一辈子,都要浸留在那个雨夜的潮湿里了。施嘉莉身子晃了晃,手一下撑在那张黑色书桌上。覃伯见状忙要扶她,她却低着头,摆摆手,过了一会儿又撑起脸,对覃伯道:“从账房中拨些钱出来,依照等级次序发给家中的佣工,就说是补贴,辛苦他们这几天日夜操劳,日后也要继续好好工作下去。”
覃伯一听,便知她暂时没有裁人的想法了。自老爷与太太逝世以来,家中佣人都怕这份体面又高薪的工作保不住了,为此很是心神不宁呢。“是。”
施嘉莉又问道:“蔻蔻怎么样了?”
覃伯道:“她还是老样子,有时正常,有时疯傻,按照医生的意思,是要留院继续治疗的。”
施嘉莉点点头:“那便留在医院罢,依旧让她住高级病房,再找两个陪护照顾她的日常起居。同时交待医院那边,一定要用最好的药物,务必尽最大努力将她医好。”
覃伯不禁感慨道:“小姐真是有一副顶好的心肠。”施嘉莉苦笑了下。蔻蔻受这无妄之灾,若能医好还好,若医不好,那就是毁了一生,她不负责又能怎样呢?一个举目无亲的疯傻姑娘若是流落在外,怕是连一天都活不成。
覃伯退出去了,施嘉莉也上了楼,简单梳洗过后,换上那件金扣西装。她从前极少穿西装,多穿旗袍与各式裙子,就算穿裤子,也要配颇有风情的衬衣。然而现在,漂亮、娇俏都是最不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她得看起来像个真正的掌权人。
“是不一样的精气神儿呢。"芳姨小心翼翼地笑道。边说着又帮她梳了端庄的发髻,插上一只白亮的珍珠簪子,以示正在戴孝。待到律师与公证处的工作人员都到了,施嘉莉便下楼去,同他们交谈起来。这些人说到底与施家没有利益上的关系,因而事项推进都很顺利,只是施承良名下的财产数量实在太过庞大,短时间内无法清算完毕,只好又约了下一次见面。
中午,施嘉莉以家宴招待了他们。饭毕将他们送走,她预备去钢铁厂看一看。
施家的钢铁厂坐落于邬城南郊,毗邻一座煤矿与一座铁矿,另有邬城水域最广的河流从边上绕行。施嘉莉一直知道它是国内最大的一座钢铁厂,规模甚到超过了国民政府兴建的那些,然而当她真正站在这座巨大的建筑之下,心中还是震颤不已。它也不像是死物,在午后强烈阳光的照射之下,更像是数只粗野彪壮的金兽,张着巨型的嘴巴,滚滚向外吐出磅礴烟雾。这样庞大的、瑰丽的金色熔炉,就是她今后要守护的东西。在几位项目经理的陪同下,施嘉莉走进车间,出乎意料地发现这里也不是全然陌生。她认得铣床,认得镦锻机,认得生铁与钢材……她一下想起那些在工厂里待过的短暂的日子。那时她用自己的双手打磨出了第一颗铁星星,也是她第一次靠着自己抵达终点、触及满足。
那条星星项链还在她的宝箱里收着呢。
她忽然觉得没有那么害怕了。
她早就知道,那会是一条珍贵的星星项链。